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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許多,頭髮也長了,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卻沒以前好奇和熱情了。她就那樣扒著門框看著企鵝似的「花嬸嬸」,什麼沒說,也沒動。

  王傳祥也沒說什麼,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訕訕地,在招弟身後依稀看到了大嫂繡花的輪廓,那種觀望或敬而遠之的神情——倏地閃過,裡面有孩子拉長了聲音叫,就不見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氣與熱情,隨著老公徑直走向堂屋,就聽老太太一聲哽咽的「兒啊」,老大老二就急步進入正屋西邊一間老太太的臥房,由一層布簾與客廳隔開。何琳站在布簾外面,一側身,看著老太太倚在貼著彩色報紙的牆上老淚縱橫地拉著二兒子的手,斷斷續續說著什麼,邊說邊劇烈地咳嗽,咳嗽的當兒瞅見了何琳,只是沒聚焦。何琳認為從她一進屋就看到她了,她躺的那種角度能通過布簾的縫隙把客廳一覽無餘,只是故意裝著沒看見。而且何琳堅信老太太沒大事,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但絕不是惡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顛簸一臉蒼白的自己和傳志的氣色還要好。

  傳志說:「我和何琳來看你了。」

  老太太繼續抓著兒子的手,繼續口齒不清黏黏糊糊絮叨地講。何琳見婆婆沒召見自己的意思,徑直走到東面一間小屋裡,熟門熟路摸著細細的燈繩,打開燈,那張硬板床還在,便把從家帶來的薄毛毯一鋪,蓋上厚毛毯,最後搭上婆家沉甸甸的棉被,躺下了。冷啊,沒暖氣,加上又在車上窩了一天,累就一個字。躺下才發現,婆家鳥槍換炮了,映著院子昏暗的光線,竟看到窗子上裝了空調,這才發現空氣裡有點暖,空調沒開,沒見生爐子,一扭頭,從門縫裡看到客廳一角裡的發紅的光源,一定是大功率的電暖器了。闊啊,自己家的電都小心用。

  在她尋思的當兒,招弟和她母親過來了,推開東間的門,沒進去,在門口低低的聲音問:「餓不?餓得話做點飯吃。」

  嫂子的胳膊上抱著一個近一歲的胖嘟嘟的孩子,肥頭大耳的,明顯營養過剩,但不知雞巴還大不大。小傢伙也是很可愛的,歪在母親身上,吐著舌頭好奇地看著黑暗中床上的陌生人。何琳禁不住向小傢伙伸出手,怎麼說也是在她家住了好幾個月的胎兒變來的呀,天然有點親近感。只是搞不明白她們的神情為什麼這麼冷漠,難道因為沒給這個孩子上北京戶口?

  「謝謝,不餓,不麻煩了,」她本能地抗拒。

  招弟和她媽媽轉身走了,都忘了帶上門。

  何琳下去關門時又在客廳看到了海爾冰箱,在門後看到了滾桶洗衣機,都實現現代化了,誰的錢呢?難道是老大養兒子又要交超生罰款的每月七百剛拿上沒幾個月的工資?老太太在對面還在不停地回億從前,回憶兒子們小時候,回憶她老頭活著時的幸福時光,邊說邊哭……

  何琳又回到床上,縮進被窩裡,看了看牆上,確定沒蜘蛛沒多足動物在潛伏,安安心心閉目養神,在心裡一百遍對自己說:大度,大度,大度,誰也不招惹,誰也不理,過了這兩天就回去了。時間很快就過去。

  心態好,睡覺就快,在溫暖的被窩裡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聽傳志叫她,推她。

  「何琳,我媽病重快不行了,你得起來,過去看看——」

  王家的二媳婦一下子就醒了,慢慢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盯著老公看,心道,這麼快,老太太真要死了?

  「聽話,我媽就是一口怨氣憋著上不來,你多順順她,怎麼說我們也是晚輩,老人再有不是也不能看著她有氣不出……」

  何琳都不知道什麼意思就被扶下了床,給披上棉衣走過了客廳,來到婆婆的房間。那情景還真嚇她一跳,老太太直愣愣倚在牆上,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臉上的肉都是僵的,不知是幻覺還是心理作用,真像瀕死之人——

  「何琳,你與媽向來不睦,爭爭吵吵打打鬧鬧中傷了老人的心,我媽心裡有一團怨氣,不出來估計是過不了這一關,你、你、你得說句軟話,道歉——」

  何琳給嚇傻了,腦袋也有點不夠用,心說道歉就道歉啊,這關口,也甭追究誰對誰錯了,但歉怎麼道啊?說對不起行不?

  「跪下吧,說說自己哪裡錯了,請老人原諒,俺媽一生太不容易了,總不能給生生氣死吧?那俺們兄弟也忒不孝了,活著還有啥意思?」

  跪下?!何琳有點蒙,一扭臉,傳志已雙膝落地,跪在床前了,「娘,我不孝,讓你老人家生氣,你老人家千萬別想不開啊,現在我就和何琳一起向你認錯了……」

  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塊痰似的東西堵著上不來,手都顫抖了。

  「娘啊,你原諒我們吧,我們不會再惹你生氣,不會再讓你受苦受累……跪下!」

  何琳被老公使勁拽著,心裡又是驚慌又是疑惑,老太太當真要死了?恍然瞥到旁邊大伯哥的臉,氣憤又鄙夷的神情……

  慌亂中雙膝一軟,何琳艱難地跪在了地上,雙手放在沉甸甸的肚皮兩旁,屁股坐在腳後跟上。

  「娘,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何琳給你老人家認錯了——快說啊!」

  「媽,我、我……錯了……」說完話何琳忽地發現跪在地上認錯的只有自己,傳志已爬起來向他媽指證了。那邊大伯哥臉上似輕鬆滿意之色。

  剛剛還一口痰狀上不來氣的婆婆此時一通渾厚的哽咽,「俺的命啊——」在倆兒子面前哭開了。

  何琳在後面站起來,渾身發抖,轉過身僵硬地挪過客廳,移到剛離開的被窩,手腳抖得竟爬不上床,心裡數著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她哆嗦著坐在毛毯裡,腦海裡一片空白。老太太哭著對她兒子們說了什麼講了什麼,她一丁點兒興趣也沒有,根本不屑聽到,只是在試圖搞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那一幕是做夢還是想像的?發生了還是沒發生?

  忽然,大嫂繡花如影子般躲進來,端來一碗雞蛋湯,放在她能夠得著的桌上,遠遠地站著。她看著她的臉,那種遙遠不可捉摸的神情,即使沒直接參與,也仿佛是陰謀的一部分。大嫂輕聲招呼了她,她沒聽到,也不想聽到,只是冰冷而僵硬地坐著。繡花轉身走了。

  一會兒,招弟又鑽進來了,不像她媽那樣站得那麼遠,挨著床,一會兒看著花嬸嬸蒼白的臉孔,一會兒看她隆起的球似的大肚皮。好長時間,受了冷遇,小姑娘也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何琳就起來了,挎了自己的小包包不聲不響走出了屋子,走出婆家的院子,在四九寒冬呼呼的小北風裡跑到了大街上,順著土路往縣城的方向走。土路左邊還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堅硬的風小刀子般從空曠的大地上刮來,嗚嗚作響,土路右邊的樹林,已被砍伐得只剩下到處的大坑小坑,鬆軟的土層被刮起來,像麻雀群一樣一撥一撥飄向遠方。走在荒涼的田野上,何琳覺得自己簡直太渺小太脆弱了,隨時可能像這塊土地上的枯草一樣的命運。

  她也突然以另一種的方式理解了婆婆這種命硬的人物的生活方式,在這種條件下她也只能以銅豌豆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存在,也明白老公在這麼粗糲的生活下性的養成,他對生活的變通方式是那麼簡單而直接,因為更苦的日子他都過了,新生活再糟糕也遠沒探到他的底線,他們對生活底線的要求是不同的,對各自生活的人生際遇要求也不相同。一棵長在熱帶的水蔥恐怕永遠不能適應嚴寒的凜冽。

  走了好久才碰到一輛走親戚的三輪車,何琳攔住人家,主動給錢,只要給捎到縣城。

  三輪車主沒要錢,把她放在了有公共汽車的柏油路上。何琳花了八塊錢,終於讓一輛破舊的大公共汽車帶到了公共設施更健全的縣裡。太陽出來了,她找了家較乾淨的店吃了早餐,還買了幾聽露露,縣城小,沒有火車站,她就到處找計程車。

  「到北京。」

  那司機愣了半天神,才蹦出四個字:「多少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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