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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很明顯,何琳低估了這個三十多歲女人的智商,也許她普通話說得不好,穿得土,沒有時尚的概念和思維,但對人情世故的把握卻異常精准。繡花安定地說:「把她趕出去有什麼不好說的?要是俺俺也把她趕出去,這老東西為人歹毒,心忒狠,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誰能跟她過長?」

  何琳靜靜地看著她。

  「加上大妮子,青霞,那個不要臉的死妮子,東挑西挑就怕天下不亂的掃把星,跟這天底下少找的娘倆住一起,還想有個好?不把她倆趕出來,生氣吃氣吧,有什麼好日子過!」

  何琳:「呵呵,我以為她們回去可著勁兒敗壞我呢,不過我不怕,天高皇帝遠,那邊的口水淹死人又怎麼著?我又不常回去,以後更少回去了。對了,聽說上次傳志挨他兩個舅舅的罵了,是不是真的?」

  「嗨,人家親舅想罵自家外甥,讓他們罵去!娘舅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兩個以老賣老的東西,心眼脾氣鐵隨咱這個婆婆,能找事,會說話!以前也動不動就去俺家裡調停,罵他大外甥怕婆子,不管老娘,在一邊激火,讓傳祥揍俺,揍得俺鼻子都流血了,才算給他姐姐出了氣!」

  何琳很驚訝,「大哥真對你動手啊?!」

  「在農村,兩口子打架還不是家常便飯!」

  「為什麼?」

  「一為錢,二為婆婆這個攪屎棍。俺和你大哥傳祥是年年打,月月打,俺剛生完老大月子裡就打上了!傳祥這個憨熊,什麼都聽他娘的,拿他娘的話當聖旨。以前沒分家時,一個鍋裡摸勺子,都是俺做飯,他娘事多,嫌湯稀了稀了,稠了稠了,沒有一回正好的,牙齒在外喊到俺臉上。只要俺回一句,立馬指使她兒子打俺,從屋裡打到院子裡,老東西看著俺被騎著打,眼皮都不翻!開始俺傻,挨揍不跑也不帶哭的,硬撐著,後來挨多了,想明白了,打到俺身上又疼不著別人,挨到什麼時候是頭啊?!以後再打俺就跑,有多遠跑多遠,被抓著俺就下嘴咬,有一回咬得傳祥胳膊上的肉耷拉著。就那一回,他揍俺也不輕,頭都給磕破了,滿臉雞屎,他祖宗的,那年頭過的啥日子啊,欺負俺娘家沒人。俺一個兄弟,個子矮,體弱多病,幫不上忙——俺娘家若有一個拿得出去的男勞力站出來給俺出一次氣,俺都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那麼狠!傳祥那個狠種和他娘也不敢這樣對俺下手!」

  呵呵,何琳聽傻了,沒想到婆婆和繡花關係糟成這樣,超出想像範圍,而且印象中大伯哥人憨憨的,傻乎乎的,老實、遇到事只會「嘿嘿」笑的那種,私下竟然如此暴力!

  「嫂子啊,」何琳第一次開口叫嫂子,「他們這樣對你,是不是因為您沒生——生了女兒?」何琳想著什麼詞不會刺激眼前這個已經語氣激昂的孕婦,但又想瞭解一下老家裡的事,畢竟這是老公傳志成長的文化氛圍。

  一向不愛說話的繡花算是打開了話匣子,談興甚濃,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舞,「也是,俺要是頭一胎就生個男孩子,還有啥話說,景況就不一樣了,農村裡普遍重男輕女,講究母以子貴。好是好點,也就是比現在強點,這老東西忒歹毒,你都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狠。從生了老大老二,俺流了七次產了,都是女孩——唉,該著俺的命瞎,一次次遭那麼大罪,有兩回差點搭了命進去!孩子命也不好,在俺肚子裡四五個月,生生給夾碎拽出來。生老大時是冬天,北風嗖嗖地跟刀子似的,月子裡俺就抖抖擻擻地到水溝裡砸開冰洗尿布,洗傳祥的衣裳,凍得俺手關節現在一陰天就鑽心疼!自己做飯吃,還做給他們一家子吃,他們家就沒一個人說俺在坐月子歇一會兒吧,沒有!俺生了個孩子,連個雞蛋皮也沒吃上,俺娘家給送來一籃子,第二天讓老東西挎到集上去賣了,買了二斤半五花肉,回家來五花肉燉蘿蔔,然後盛了一碗大蘿蔔端給俺了——想想,不如死了算了!」

  「俺生第二個丫頭時,孩子都沒讓俺看一眼,轉手抱給傳祥遠門的二表嫂了,他家不生養。這事還讓隊裡知道了,讓俺帶環,不讓再生了。從醫院回來正趕上春忙,俺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幹活,幹得慢一點就被老東西指著腦門罵,罵俺生不出兒子還裝!因為回了兩句嘴,她不是人的大兒子摁倒俺在地頭上就打,幸虧地挨地,鄰居離得近,給拉開了,不然俺也有拿著鋤頭刨死他娘倆的決心!」可能太傷心了吧,繡花不住地抹眼淚。

  何琳眼睛也濕潤了,「嫂子別說了,都過去了,你現在有身孕,哭對孩子不好。」

  繡花卻不在乎,「讓俺說完吧,平時也找不到人說,一直在心裡壓著,也難受著呢。俺身體沒事,多苦多累都撐過去了,這點小事也會過去。老王家,還是想望孫子啊,長子長孫,老東西做夢都盼著傳祥有個兒子。以前那個憨熊都認命了,閨女就閨女吧,農村裡也有不少倆閨女以後不要的,架不住他娘天天在他耳根上念經啊!又有生兒子的念頭了,俺就又偷偷地去醫院找人摘了環。從生了老二後,計劃生育一年緊似一年,隊裡每年都抓從剛結婚的小媳婦到五十歲的婦女強制去醫院檢查,每年俺都做賊似的東藏西躲,一直得躲到四個月,到醫院照出男女了。人家凡照出男孩子的,都不在家住了,南下深圳廣東,北上東北,也有跑新疆的,家都不要了,反正家裡也沒有啥值錢的東西,就三間瓦屋頭,想推就推吧,想扒就扒吧。」

  「俺的命不好,查出來的都是閨女,有兩回還讓逮住了,兩個大男人擰著俺的胳膊把俺架到車上,到醫院裡直接流產。流就流掉了,幸虧是閨女。和俺一起被抓去的還有流掉了龍鳳胎的,上面也是有倆女孩了,運氣忒孬,跑到濟南要倒車了,又給抓回去了。聽人說那流出來的小孩胳膊腿兒全會動!現在人心忒狠,關鍵頭上,誰可憐誰啊!那雙胞胎的娘出了醫院就瘋了,心疼孩子心疼的,現在還經常光著身子往外跑呢,平時都是鎖在床腿上。」

  何琳淚光盈盈,幾乎沒有辦法安慰身邊這個身心受到如此創傷的女人。她能說什麼?一切都超出了她這個城市姑娘想像之外,鄉村,那個電視上牧歌般的安寧美麗的廣袤大地和大地上原本質樸憨厚的農民,現實中卻是血腥、暴力、愚昧與兇殘相交織的世界。從來沒有人給她展示過這種血淋淋的原生態,而且就在老公身邊。她被鎮住了。

  「說起大姑姐青霞這個死丫頭,俺就氣得胸口疼!她無恥下流大姑娘一個,跟後村一個小混混私奔了,方圓幾十裡都風言風語笑話她老王家家風不正。弄得那兩年一家子在村裡抬不起頭來。傳志還有個叔,傳志的爹兄弟兩個,傳志爹是要的,抱來的。按說抱來的也不要緊,俗話說生的不如養的親,王家店又沒有別的三親六故,老大沒了,這妯娌們還不抱團好好過啊,省得別人欺負。傳志娘這老東西毒,什麼事都與老二劃清界限,劃清界限對她有好處啊!傳志的奶奶還沒死呢,得要倆兒子養,傳志爹死了,又不是親生的,傳志娘才有話說啊,不是親婆婆,不想養,說那老媽子與她沒關係。早些年為了傳志的奶奶,這兩家子年年打,年年罵。以前都是老東西占上風,嘴風利索兒子又多,一幫人還不夠她罵的!」

  「自從青霞出事後,人家出口就罵她閨女,把老太太罵傷心了,活該!報應!反正這兩年,她沒罵過人家,被人家壓住一頭——」

  何琳突然想起當年去鄉下時,與招弟一同逛街,剛到一家門口就被人潑了一盆涼水。招弟這個小孩子竟說這是仇家,世仇!

  「倒是青霞屁股光久了不知丟人了,挺著大肚子私奔回來,生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飯了,回娘家回得那個歡!一點也不在乎別人在背後戳脊樑骨。這人啊,賤性也是老輩裡遺傳,這死青霞在婆家生了兒子也不得好臉色,整天打成一豬窩,每回回娘家不是鼻青臉腫的時候不多,還沒少了在娘家當攪屎棍!俗話說,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潑出去了再回娘家就是客(念kei,三聲),客也得有客的樣子吧,人家偏不,把娘家當成自己的家,什麼事都摻和,雞一嘴鴨一嘴,嫌俺不會做飯啦,做的飯鹹的鹹啦,淡的淡啦,餓著她兄弟啦,她兄弟養俺不如養豬啦,沒有這死女人天下沒有這麼亂!」

  「有一回她正好趕上俺和她娘打架,她在後面二話不說就一耳刮子直接扇到俺耳門子上了,俺的耳朵在那一星期都嗡嗡響,聽不見了,後來經過半年才慢慢好了。你不知道當時那娘倆就勢叱喝著起來了,打得俺滿院跑,跑不出去,最後把俺絆倒,娘倆又踢又掐,俺的大腿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時正趕上麥收,鄰居家也沒個人,打死俺也沒人知道!最後俺梆梆梆磕頭謝罪才算完!」

  「大哥回來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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