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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上午她那個愛到姐姐家串門的小姨又提著兩棵萵苣快樂無比地出現在客廳裡了,看到何琳,高興啊,又是抱又是親,算是把小媳婦受傷害的心給暖回來了。

  「臭丫頭啊,你這小臉咋這麼黃啊?沒吃上飯挨餓了?」

  她姐姐郁華明就指責女兒不太懂事,結婚了,吵幾句嘴,就窩在娘家死活不回去,這不是讓娘家人背黑鍋嘛。於是姐夫也趁機把電話裡得來的消息統統報告給小姨子,還指望這個「世務專家」幫忙說服慣壞了的女兒呢。這小姨子可不簡單啊,什麼都是她有理,連嚷帶罵誰敢不服輸?

  「哎喲!」郁華清的大嗓門果然響了起來,對她的外甥女,「你婆婆怎麼來了?你不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我沒請她。」

  「沒請她人家怎麼就躥到你門上了呢?我早給你說什麼來著?你婆婆兒女五個,有仨兒子,既然農村傳統大家庭不時興女兒養老,那三個兒子也得輪流著來,要不她住在鄉下的兒子家,你們,還有那個老三,出錢!這話你就得早擺到檯面上,讓老太太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人!」

  老何接口:「傳志說老太太是有事過來暫住一下的,哪有你說的上綱上線這麼嚴重?」

  「怎麼就不嚴重?嚴重的還在後面呢。你懂什麼呀?」然後又轉向何琳,「話說清楚了,以後她對你就不這麼妄想了。你只要開始讓她好吃好喝住舒服了,以後她還會想著來,天天吃你的喝你的就賴在你家了。做父母的都有一個怪脾氣,就是愛欺負那個臉皮最薄最孝順的,疼那個最不是東西的!還有,只要你婆婆住你這兒,哪是一個人啊,傳志那些兄弟姐妹保准以看娘的名義把你家搞成王家駐京辦事處!哪還是你的家啊,成了她家一幫子在北京的革命根據地了!你就等著被革命吧!」

  何琳心裡解氣啊,「對啊,她們竟反客為主指責起我懶、不做家務、不手洗衣服、不侍候她家寶貝兒子了,真是豈有此理!」

  郁華清與外甥女一唱一和:「我早說什麼來著,婚姻就得講究門當戶對!你是北京人,他是北京人,他知書達理,為人謙和,他父母起碼也差不離吧?都是一個地兒的人,生活觀念差不多,收入差不多,也都有退休金,誰還願意上門給兒女找麻煩、看兒女的臉色?早就給你說,嫁人哪是嫁一個人啊,是嫁他一家子!恨不得兄弟姐妹三姑八婆都有理由跟著瞎摻和!尤其是農村,恨不得一個村子才供起一個大學生,將來掙倆小錢還不挨家回報啊!這個人再好都得打折扣。我樓後面就住著一個山溝溝裡飛出來的金鳳凰,我看也就一般孩子吧,沒有哪裡出奇,人家爹媽看著就跟眼珠子似的,那個寶貝!

  那孩子待人接物倒也憨厚老實,但一碰上他家裡人家裡事就是一筆糊塗賬,那腦袋石頭刻得似的,是非不分,黑白不分,和他老婆整天鬧得雞飛狗跳!那媳婦看著也是個俐落的人,但跟著這麼一個混蛋勁兒的男人也算倒了血黴了,成天包子似的被婆家一幫人啃,還啃得理直氣壯!那能不理直氣壯嗎?一大家子幾輩子都窮得叮噹響,做夢都想著過上好日子,好不容易砸鐵賣鍋供出一個大學生,就成了救命稻草了,三大姑八大姨統統找上門來沾光借光,不讓沾不讓借還不行!你忘了你是怎麼出來的了麼?螞蟥似的,見血就上,前仆後繼。那男的也覺得有義務把文盲半文盲的兄弟姐妹拉出火坑。最後,這夥人就合該著賴吃賴喝賴上這個小家了,攪得人家雞犬不寧,正像馬克思同志所說:一幫流氓無產階級先鋒隊!」

  何家三口面面相覷,都沒想到整天尖刻、叨叨個不停的郁華清會有如此一番不算淺顯的見解,而且還引用了馬克思的話——馬克思真這麼說過麼?

  她姐姐說:「要是真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農村人是國家遺忘的大多數,他們沒有土地所有權,沒有工作,沒有任何福利保障,除了從國家手裡租一小塊土地填飽肚子外,沒其他指望,連進城打工都受到限制。我們系裡每年都會招幾個穿著單衣凍得哆哆嗦嗦的農村學生,你要不給他捐錢捐物這些頭腦聰明的孩子還真的就念不下去……想想就難受啊,這是農民的錯嗎?」

  郁華清嗤之以鼻:「整天說這些大道道管什麼用?一家人過日子就說一家人的事,連國家都整不明白的大事你一個小教授能一句半句說清楚?這年頭吃飽了沒事幹的人可真多!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誰不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老何不以為然,「傳志這人不錯,我這眼光還是很准的。至於婆媳,能少了吵嘴嗎?再說農村養兒防老,一是自古的思想,二是基於現實考慮,養兒不防老,老了只有等死了。」

  郁華清不理他們,轉向何琳,「臭丫頭,記住了:這房子是咱們家出的,咱們家出房子就是為了不讓你受氣的!讓你在婆家生活得硬氣,在傳志面前也硬氣!在咱家房裡子,你還讓人給趕出來,我就不是一般的生氣!你給我記住了,以後這房子,只許你往外趕人,不准再灰溜溜地跑回娘家來療傷!只要你今天還受氣,以後就吃定你了,沒個頭!你是房子的主人,也是一家之主——女主人,方向給我找對了,別給你爹媽丟人!順著也丟你小姨的人!你媽是大學教授,教社會學的,你爹也是名牌學校畢業,都是講理的正經人,你怎麼能讓那些不三不四上不了檯面的糊塗蛋打敗了呢!不行就都攆出去,也給你小姨長點臉!今晚就回去,不敢回去我送你回去,看看那老的少的脖子上的東西到底有多大……」然後回過頭,不屑的聲音,「狀元三年出一個,傻子天天有。有些同志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好好的婚前財產不給閨女留著,非臉大充濫好人貼成婚後的,看著自家姑娘被婆家趕出來心裡很痛快吧?熱臉往人家屁股上貼啊,大款啊,有錢啊,我說什麼來著,早知道你們就有這一天!」

  老何夫婦被說得乾瞪眼,真是個真理不如講理的年代,再不以為然也說不出別的。

  何琳以前覺得這小姨是個尖嘴利牙的事兒媽,現在第一次感覺是在同一戰壕裡,起碼那些惡狠狠的語言很解恨。

  吃過午飯何琳就雄赳赳氣昂昂回家準備找回女主人的感覺了,對啊,房子根本就是她的,幹嗎一吵架自己就往外跑?要出去也是別人!

  5

  那天傳志上班去了,大姑姐青霞正在客廳看電視,婆婆正在洗衣報,洗她自己、女兒和兒子的,手搓,很賣力。

  何琳大喇喇走進去,誰也沒招呼,先進廚房拉開冰箱——可樂沒了,果汁也不翼而飛,就倒了杯熱水吹著喝。然後上樓,覺得不對勁,她的衣櫥、抽屜甚至首飾盒都被動過了,雖然什麼也沒少,但擺放的不是熟悉的樣子。再看衣簍,好嘛,傳志的髒衣服包括襪子內褲都被挑走了,就剩她自己的。她也不示弱,馬上提著衣簍下去了,到了衛生間,呼呼啦啦用洗衣機洗,沒花別人一分錢,我愛怎麼洗就怎麼洗,愛用多少水就用多少水,有本事你過來關上吧!

  婆婆和大姑姐各忙各的,裝聽不見。待何琳又踏著風聲噌噌上樓了,婆婆才歎口氣:「這不是憨完了嗎?浪費自家水電,又花不著別人一個!唉,你兄弟咋找了這麼個不懂事又不知道過日子的……」

  大姑姐努嘴,「別說她了,不是剛回來嘛,不懂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改好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也隨著小聲歎了口,「誰也沒在後腦勺上長眼睛,挖到咱家籃子裡了,你就提著吧。」

  「還不如你大嫂呢!那憨貨人猴精,潑,不講理,但知道跟東西親!」

  「你管她呢,她娘家有,敗去吧。」

  「掙家容易守家難,連累你兄弟啊!家裡但凡一個能作的,家業就難起來,好吃懶做就不說了,有一個她能花倆啊!」

  大姑姐笑,「那個算卦的不是說了嗎,這個又白又胖、旺財助夫,一個頂你大兒媳婦仨!」

  王老太太呆了一下,「算卦的也有算不准走嘴的時候?得空,我得去找他去!」

  何琳也不知道是感冒了還是中暑了,頭有點蒙,耳朵也背了,側著耳朵沒聽到一個連貫的句子,覺得自己多心了,怎麼可能這麼巧又在說自己?躺在床上睡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部癢癢的,癢醒了,睜開眼睛,嬉皮笑臉的傳志正在逗自己:「小豬,小豬頭,豬寶寶,還睡啊?太陽曬焦臉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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