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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陳嫣突然間推開了我的門:「南音,出來,現在全家人有事情要商量。你爸爸剛從外面回來,就說要跟大家講一件事,他臉色真難看,我怕是西決的官司出了什麼問題……」但是她把「問題」的「題」字小心翼翼地咽了回去,可能是覺得句子一旦說完,壞事就成真了。

  我們都聽到了姐姐尖叫的聲音蓋過了電視新聞:「狗娘養的!什麼叫不幹了,離開庭沒多久了他說不幹就不幹了?當律師的這麼不守信用是什麼道理啊,他活得不耐煩了吧……」樓梯下到一半,我看到雪碧乖巧地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變成了「靜音」,於是姐姐的聲音就更通行無阻。

  「東霓,現在說這些都是沒用的。」小叔無奈地對著姐姐的方向揮了揮手,像在講臺上維持秩序那樣,「我們商量怎麼辦吧。西決不能沒有律師。」可是一不小心,揮手的時候帶翻了茶杯。北北非常配合地沖著那一地的茶葉和水跡爬了過去。

  陳嫣從我身邊飛速地奔下去,一把撈起北北。我慢慢地在樓梯中間坐下來,把臉龐擱在扶手的間隙處,我覺得很好。爸爸臉色鐵青,點煙的手指在抖:「他說他也是實在平衡不了很多關係所以沒辦法—那家醫院,因為現在基本上輿論都是同情西決的,都在罵醫院,跟醫院關係非常好的幾個製藥公司,偏偏也是他們律所的大客戶,製藥公司也不想醫院的名字天天上報紙還都是負面的新聞,可能也給了這個律師些壓力……」「能有什麼壓力?」小叔苦笑,「無非就是錢。給西決辯護一個刑事案子拿不到多少錢的,為了這個得罪一年送他們幾百萬甚至更多的大客戶自然是不划算。」

  姐姐似乎是使盡全身力氣地把自己砸回沙發裡,頹然地看著陳嫣忙碌地清理地板上的茶葉。陳嫣把沽滿了茶葉的抹布捏在手裡,歎了口氣:「現在罵他也沒有用。都想想辦法,怎麼能給西決再找個好律師來吧。」

  一片死寂。然後爸爸說:「這個律師倒是跟我說,他不做了,給我介紹別人,他說他保證……唉,我現在都不知道我該不該相信他,不管怎麼說,新來一個律師對西決的案子的情況也不算熟啊。」

  媽媽牽著外婆的手,從浴室裡走出來—兩周前,外婆在一夜之間,忘記了如何做「打開水龍頭」的動作。她穿著衣服站在沒有水的花灑的下面,像個孩子那樣盯著水龍頭上的紅藍色塊,當媽媽過了很久沒聽見水聲,推門進來的時候外婆如釋重負地轉過身,蒼老的食指稚拙地指著花灑說:「它空了。」所以現在,我和媽媽,有時候也加上姐姐和雪碧,我們幾個輪流照顧外婆洗澡,讓她相信花灑其實並沒有空。

  外婆完全不知道滿屋子的人都在談論什麼。我不清楚媽媽是不是很慶倖,因為要帶著外婆回去她自己的房間,她也可以裝作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們穿過所有人的安靜,打開了外婆的房門。我看到爸爸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暗淡了——也許爸爸和我想的一樣吧。媽媽會自然地跟外婆進去,然後有的是理由在裡面待上很久,她要幫外婆換衣服,吹頭髮,也許臨睡前,還必須陪她聊聊天—於是她可以再一次地不介入全家人的討論,表示自己跟哥哥的事情完全無關。

  可是媽媽突然間從外婆的屋裡折了回來,她站在客廳中央,有些突兀地仰頭,看了看坐在樓梯上的我。別人都坐著,只有她緊張而僵硬地站著,頭一次,她允許自己跟這個家格格不入。她像看星星那樣,用力地仰著臉尋找我的眼睛。小叔在一旁疑惑地猶豫要不要提個問題,她看准了我,淡淡地說:「去問問蘇遠智的爸爸。」

  「媽媽?」我放下了托著腮的手。

  「他爸爸是個律師,一定有辦法的。這個時候,只能去問他。南音,」媽媽叫著我的名字,卻把眼睛看向了爸爸,「先讓南音去找他,其實更合適,比你出面要好得多。」

  她丟下這句話,重新垂下了頭,拋下我們大家,我聽到外婆的房間裡隱約傳來一陣吹風機工作的聲音。這樣很好,其他的事情,她便再也聽不見了。

  我想,我知道我該做什麼。其實這一刻,我等很久了。

  還是那間茶館。蘇遠智的爸爸坐在我對面,他的眼神一向如此,也跟人笑的—一旦笑起來,臉上那兩條法令紋就格外尷尬。對話內容都很簡單。他禮節性地說:「最近家裡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我點點頭:「有。」他略微訝異地看著我,我則給他講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重點是,為什麼我們現在的律師想要退出了。聽完,他點點頭:「這類事情都是聽說過的,我認識的刑事律師不算多,不過沒問題,我一定會盡力……」我把裝著哥哥的材料的資料夾從背包裡拿出來,小心地放在他和我之間的桌面上,然後。又輕輕往他那邊推了一點。

  「全都在這兒,還有,這個是他之前的律師的名片,資料裡面還缺什麼,都可以打給他。」我注視著他的眼睛,「叔叔,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太喜歡我。你覺得我嬌生慣養,什麼也不懂得,也許會拖累蘇遠智。不過,我哥哥是一個跟我一點都不一樣的人。他……這次是做了很糟糕的事情,可是如果你跟他仔細聊過天,你一定會同意我說的,他是世界上最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我答應你,我離開蘇遠智。他反正快要去英國了,我也願意他有好的前途。所以我徹底離開他,他會有機會再去找到一個合適的女孩子陪他奮鬥的。原來說好的明年夏天的婚禮,取消就好了。我只請求你,幫我哥哥一把。」

  他看著我,慢慢地,篤定地問:「是你和蘇遠智之間原本就有問題,還是—你只是為了你哥哥?」

  「我跟蘇遠智從來沒有聊過他出國的事情,他不想跟我講這些,我也不問。其實,我和哥哥之間,並沒有血緣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他說起這個,「我們倆都是去年才知道這件事。哥哥出生那天,他的親生父母在醫院裡問有沒有人想出價,結果是我奶奶買了。因為就在同一天,出生在我們家的小孩,沒多久就死了。當時我爺爺病危,奶奶就覺得更加不能讓爺爺知道小孩子死了的事情,所以,哥哥就這樣來了。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跟著我和我爸爸媽媽一起生活。我其實常常想:哥哥其實是上天給我們家的一個禮物。所以,他才來歷不明啊。他的事情出了之後,所有的人都很傷心—尤其是我媽媽。因為我們家每一個人都早就習慣了,哥哥是個太好的孩子。好孩子突然之間開車去撞人——大家都覺得自己被騙了。當然,誰都不能否認他做的事情是一件非常壞的事情,但是只有我一個人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所以我沒有選擇啊,我必須放棄一切去幫他。」

  他點點頭:「我答應你,我一定聯繫到一個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律師,就在這兩三天內。」

  我站起身,背起我的挎包:「謝謝,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說到做到。」我轉身離開我們的桌子的時候,他在身後叫住了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哥哥為什麼要去殺人?」

  我對他認真地笑了:「不說了吧。因為,您這樣的人,不會懂的。」

  回到家裡的時候我發現客廳跟廚房裡,每盞燈都亮著,可是空無一人。就像是闖進了自己某天午後打噸兒時候短暫的夢。「南音,是你嗎?」陳嫣的聲音在樓梯上響起來,她下樓的腳步聲裡也伴隨著北北嘴裡那些很認真的音節。

  「外婆不見了。」陳嫣說,「說是下午跟著雪碧去公園散步的時候,雪碧去了一下廁所,出來就看不到外婆了。現在全家人都出去找了,我在家裡等門看看她會不會自己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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