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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他轉過臉,倒吸一口冷氣,「這個人……真有這麼紅麼?」

  在這個夏天裡,如果找不到哥哥,去江薏姐那裡總是沒錯的。準確地說,是去江薏姐借給昭昭的臨時藏身的地方,總是沒錯的。姐姐把電話打過去,跟江薏姐按照管理互相羞辱一番,再關切地打探一下對方最近有沒有新的男人,然後姐姐說:「喂,別怪我沒有警告你,我第一次看見那個怪胎孩子的時候,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心裡都害怕。也不知怎麼搞的,那孩子渾身上下就是一股難民勁兒,煞氣特別重……我沒誇張,你看見她就知道了,換了我是你,我才不敢把自己家借給她,我怕招來什麼東西……」

  後來,姐姐氣急敗壞地跟我說,江薏姐非常柔順地回答她,「西決跟我開了口,我怎麼能說不?」我笑到肚子痛了,因為姐姐學得惟妙惟肖,深得精髓。

  「裝什麼裝,」姐姐憤怒地「呸」了一口,似乎我的開心給了她莫大的鼓勵,「二叔的遺產八字還沒一撇,就已經『不能說不』了。」

  「姐……」我用的是一種勸阻的口吻,雖然她的妙語如珠讓我覺得由衷過癮,但是面對這種刻薄我總覺得不忍心——江薏姐和陳嫣到底是不同的,成為江薏姐那樣的女人,曾經是我的夢想。那種偷偷地想一想就算了的夢想。

  哥哥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昭昭身上——不,用不著「幾乎」,就是所有的時間。他看著她寫暑假作業,他盯著她吃藥,他給她補習那永遠只能掙扎在及格線上的數學和物理——回家以後再神情愉悅地對我說:「她簡直比你還笨。」偶爾,晚上,他會帶著她回到我們家來吃飯。有一次我回家晚了,就看到昭昭理直氣壯地坐在哥哥的左首邊,那個平時屬於我的位置上。又有一天,晚飯後,哥哥要帶著她去看暑期檔的電影,我說我也想去,在哥哥的口型已經是「好」,但是聲音還沒出來之前,昭昭燦爛地笑著說:「南音姐,你不需要去陪著你老公嗎?」

  我用力地看著她,大約幾秒鐘吧,我幻想著我的目光是把精准和有力的錘子,可以把我沸騰著濃濃的敵意的眼睛像圖釘一樣敲到她腦袋裡面。我非常清晰地告訴她:「不需要。」覺得依舊不解氣,又追加了一句,「我需要幹什麼,不需要幹什麼,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那麼多心。」——話音落下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喉嚨裡面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你有點出息好不好啊?難道還真怕她嗎?

  她訕訕地掃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哥哥像是什麼都沒覺察那樣對我一笑,「那就一起去,動作快點,不然來不及了。」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何,覺得眼中似乎仍然充滿了怨氣。我爸爸從我們三個身後經過,露出了一副看熱鬧的笑容,然後跟我說:「南音,身山帶錢了嗎?」

  於是我憤怒地跟著他們二人出了門,憤怒地一言不發上了電車,憤怒地找到了一個單人的位置,憤怒地看著他們倆並排坐在我的前面,憤怒地在電影院門口買了一桶大號的爆米花——自然是沒有昭昭的份,我一個人緊緊地抱在懷裡,再憤怒地坐在了哥哥和昭昭中間的位子上——只要在大家對號入座的時候存心擠過去就行了。後來,整個放映廳沉入了黑暗的水底。身後那排座位上有兩個人還在若無其事地聊著天,這讓我覺得即使船沉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字幕像海火那樣亮了起來,那周遭的黑暗讓人覺得這些字幕是生命裡此刻唯一值得盼望的東西。

  我覺得我可以安靜下來了。

  我想起小的時候,哥哥學校裡組織他們看電影,他就會帶上我——反正在當時,我那種身高的小孩子是不要票的。可是沒有票,我就只能和他擠在一個窄窄的座位裡。放映廳裡的燈光暗下來,我就會條件反射一般地抓住他的手。因為在家裡,停電的時候,我總是這麼做。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我太小了吧,我是說我佔據的空間太微不足道了,那個空曠的放映廳跟我們塞滿傢俱的家到底是不同的,所以,放映廳的燈光熄滅的時候,我會覺得,是我的眼睛停電了。不過只要我轉過頭去,借著一點點高處傳過來的微光,我就還能看見哥哥的臉,這讓我相信,即使眼球停電了也不是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這對我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我再一次轉過頭,還是我習慣了的左邊,時隔多年,他的臉龐依然在那裡。其實在我眼裡,跟小的時候比起來,他的樣子並沒有改變。算了吧,我深呼吸了一下,把爆米花的大桶伸到了他面前。他笑了,悄聲說:「我不要,你自己慢慢吃吧。」

  不知好歹。我坐正了身子,面前螢幕上開始放的是別的影片的片花,怎麼能如此不知好歹,但是我想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對什麼人憤怒下去了。「哥。」我聽見我自己悄聲說,「我懷疑,我覺得……蘇遠智其實還和端木芳在一起。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我也不知道……」他的手輕輕按在了我的肩膀上,他在我耳邊,毋庸置疑地說:「專心看電影,回頭,我去揍他。」「你聽我說完——」我急急地想甩掉他磁鐵一般溫暖的手掌,「我只是懷疑,懷疑你懂麼,我想跟他聊聊這個,但是又不願意開口,我不是害怕他騙我我只是……」他再一次輕鬆地打斷了我,「我懂,可他還是欠揍。」

  我們要看的電影終於開始了——只是隆重的開場音樂而已,哥哥把嗓音壓得更低,「你還不讓我揍他的話,我們就要錯過片頭了。」

  我輕輕地笑了出來,終於。

  然後我不計前嫌地把爆米花桶伸到了我的右邊,自然是昭昭的位置。倒是不出我所料,我的手懸空了半晌,也沒有感覺到來自她那邊的力量把這只桶微妙地向下壓,也聽不到爆米花在另外一個人手中被翻動的那種喜慶的聲音。在我重新把爆米花狠狠地抱回來的時候,我看見昭昭坐在那裡,低垂著頭。她沒辦法伸手來拿爆米花,是因為她的雙手都在緊緊地抱著頭,她的胳膊肘像兩隻錐子那樣深深地陷進腿上的肌肉裡面,原來一個人的手也是可以有如此豐富的表情的。

  「昭昭,你怎麼了?」我膽戰心驚地伸出手去,輕輕搖晃她的肩膀,完全不敢用力,似乎是害怕稍微一用力,她整個人就會火花四濺地在我眼前爆炸,「你哪裡不舒服?」

  她像是說夢話那樣,用氣息吐出兩個模糊的音節,「頭疼。」

  「哥,」我求救一般地推了推左邊,結果只推到了座椅的扶手,「我們得走了,現在馬上去醫院。」

  「不要。」昭昭艱難地仰起臉,看著我,有一行眼淚映在銀幕上那道光線裡,「我只想看完這場電影。看完一場電影,都不行麼?」

  這句話,不是在跟我說吧?我知道不是的。她在跟她的疼痛說話,她在跟她的病說話,她在告訴那道從頭頂照下來的光,她只想看完一場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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