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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然後我就醒了,夏日的光芒粗粗地蹭著我的睫毛。我心裡不只是澄明還是混沌地閃過了一個念頭:「我的紅領巾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如果我又忘記帶上了它,會給班裡扣分的。媽媽,你把它放到哪裡去了?」隨即我就嘲笑起自己來。我想我一定是因為最近有些緊張才會做這種夢的。這是我大學時代最後一個暑假了,我下個星期起就要去實習——我有點怕。其實我的老師本來推薦我去上海一個公司實習的,可是最終我還是讓給了別人,選擇了龍城的事務所。因為如果蘇遠智假期是要回家的,我一個人去上海又什麼意思呢?我本來這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可是媽媽知道以後,足足罵了我兩個禮拜——我都害怕看見她了。

  其實我知道,媽媽也不全是因為恨我沒出息,在這個夏天她的精神也緊張得一觸即發,所以才需要時不時地遷怒到我身上。

  昨天下午,媽媽看見窗外的層層陰霾,慢慢地歎氣說:「快要下雨了吧?天暗成這樣,搞不好是雷陣雨。」——可是美好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天空從頭到尾死扛著,只是陰霾而已,沒有雷聲,沒有閃電——於是,舅舅的航班安然的降落在龍城,甚至沒有晚點。

  舅舅說,他是來看外婆的。只可惜,外婆不大認識他——其實外婆還會跟媽媽說起舅舅,比方說,會突然問起媽媽舅舅是不是出差去了,為什麼這麼久都沒再來。可惜今天舅舅的運氣不大好,趕上了外婆不認得他的時候。但是外婆非常盡心對他笑著,在一個小時裡說了七八次:「天要下雨了,你要留下吃晚飯。」其實跟外婆相處久了,我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在他重複自己剛剛說過的話的時候,他並不是真的完全忘記了,他只是確認一下,他的確說過而已。

  如果我是我媽媽,他一定會以同樣的語氣和表情回答外婆七八次:「好的。」但是舅舅不同,他只在外婆第一次邀請的時候點頭回應了一句。當外婆不厭其煩的重複時,他就裝作沒聽到了。他們面對面坐在兩張沙發裡,外婆含著笑意的聲音一遍遍的響起了:「天要下雨了,你要留下吃晚飯。」像是自己和自己玩名叫「回音壁」的遊戲。

  還好那天的晚餐,姐姐回來了——當然不是只有他自己,還有雪碧,以及鄭成功這個吉祥物。

  鄭成功的到來拯救了媽媽,媽媽誇張地把他抱起來,大呼小叫地說「寶貝兒你長高了」,然後毋庸置疑地命令姐姐,「今晚說不定會下雨,你們就在這兒住一晚,你也不要去店裡了,雨天開車不安全的。」鄭成功眼睛斜著,並且一如既往地啃著拳頭,表示贊同。

  鄭成功小朋友只是個子稍微高了一點,其他的什麼都沒變,就連頭髮也還是稀疏,嚴格地說,那幾戳最細軟的毛談不上是「頭髮」。他不像北北,北北那樣的小朋友生來就是為了讓大人們讚歎生命是個奇跡。可是鄭成功是外星人。所以對鄭成功來說,「時間」這個東西怕是在遵守愛因斯坦的神奇定律,流動的速度是不同的。每一次,我看著他胸有成竹地啃拳頭,就總是在是心裡問他:鄭成功,你真的永遠不會變嗎?

  北北是讚美詩。你是個寓言。

  我知道媽媽看到鄭成功是開心的,尤其是當她覺得這種開心可以成功地遮掩住她對舅舅的不歡迎,她就更加開心了。晚餐桌上她專門給鄭成功準備了肉粥——因為他生長得慢,只有兩顆門牙,這兩顆牙一上一下,孤零零的,完全幫不上任何忙。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讓話題圍繞著鄭成功,也圍繞著姐姐,愉快地聽姐姐惡狠狠地講述她和陳醫生的相親是不順利的——因為那個書呆子只會盯著她發呆,都不會說話。我說:「那是因為你漂亮嘛,他都看傻了唄。」姐姐「哧哧」地笑,「真是沒見過世面。」

  媽媽在晚餐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到廚房去洗碗了。所以,爸爸只好對著滿桌子的殘羹,有些緊張地邀請舅舅去看電視。從進門到現在,舅舅幾乎一句話都沒講。他對爸爸客氣的笑了笑,爸爸說:「泡點茶?」他說:「不用。」然後爸爸說:「我想喝。」舅舅只好說:「那好。」爸爸又問:「毛尖還是普洱?」舅舅說:「都行。」爸爸執著地問:「你喜歡喝什麼?夏天是不是喝綠茶比較好?所以,毛尖?」舅舅無奈地說:「隨便,真的都一樣的。」爸爸歎了口氣,「那我去泡普洱了,別人剛送給我的,很新鮮。」舅舅一臉無辜地說:「那還是毛尖吧,我喜歡綠茶。」

  這種對話真是讓人坐不住。我無奈地站了起來,捧起桌上那些髒盤子,看似無動於衷。媽媽在水槽前面,給我她的背影。她刷鍋的力道未免太兇猛了些。我把那些盤子放在她身邊,生硬地說:「媽媽,我來吧。」他沒有抬頭看我,她只是說:「你洗不乾淨的。」

  媽媽今天根本就不正常。整整一頓飯,他居然沒有注意到,哥哥沒回來。她站在水槽邊那麼久了,居然都一直沒發現,鄭成功一個人佇立在陽臺上碩大的冰箱前面,很久了——我是說,他和他的學步車一起站在那裡,安靜得令人以為冰箱是個鏡子,能讓他學步車一起站在那裡,安靜得令人以為冰箱是個鏡子,能讓他細細地端詳自己——那個在他這個年級,還完全是陌生人的自己。

  「外星人,冰箱在我們地球是件很常見的東西。」我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跟他說:「要我帶你參觀一下嗎?」我話說的聲音很輕,是因為,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全神貫注,我不想我的聲音嚇到他。他遲緩地轉過了小臉,認真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說:好的。我彎下身子抱他的時候覺得他變重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輕鬆地就能拎起來。冰箱門打開的時候,裡面那道光伴隨著冷氣,晃得他眼睛眨了下。他那只蘿蔔一樣的小手很認真地放在了臉龐上。

  外星人,其實這個不是太陽光的。也不是能帶你回家的飛碟,真抱歉。

  「這個是花生醬,這個是沙拉醬,這個……紅紅的,裡面有好多小碎屑,是辣醬,沒事不要隨便碰它哦,因為如果你不小心用舌頭去舔了它,會覺得腦袋裡面在著火的……那幾個盒子沒什麼好摸的,全是昨天的剩菜而已。這是碳酸飲料,小朋友喝了對身體不好,要長大了才可以。這個是西瓜,小傢伙,哦,西瓜平時不是長這樣的,是圓球,你懂麼?就和你的腦袋形狀一樣——好吧,比你的腦袋要更圓一點。可是為了能吃裡面紅色的東西,所以才要切開,你看見的只是西瓜的一半——沒有什麼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做的,沒有人吃西瓜皮啊。綠色的部分是不能吃的。這個是吐司麵包,可惜得等你的牙再長幾顆……對了,這個你可以,果凍,小傢伙,你知道什麼叫果凍嗎?……真難解釋啊,果凍要比西瓜複雜多了。」這最後一句話,我是在恍然大悟地說給自己聽。

  我只是想讓鄭成功知道,冰箱是親切和安全的,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危機和陷阱,但是,他可以信任冰箱。「有點冷,對麼?」我問他。他依然以那種非常合作的眼神看著我,嘴巴嘟起來,在矜持地表示對我的觀點不予置評。我輕輕地把冰箱門關了起來,「等一下再帶你看,不然會凍感冒的。」

  就這樣,另外一個世界消失了,我們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應該不是我太敏感吧。鄭成功的眼裡其實是有一點失望的,不過他有的是辦法讓自己重新愉快起來。

  身後的對白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響起來,伴隨著水槽裡細細的水聲。

  我不知道舅舅是什麼時候來到廚房的,在我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間,我驚訝自己居然如此輕車熟路地帶著外星人閃到了冰箱後面,煤氣灶旁邊。他們不會注意到我們的,只要鄭成功配合一點,不要突然哭起來,也不要總是像他此刻這樣,孜孜不倦地用他的小手拍打玻璃窗。仔細一想,從進門到現在,鄭成功還沒有哭過,真是了不起,外星人長大了,不再是嬰兒了呢。

  舅舅說:「你也,挺辛苦的。」——他斷句的方式果然奇怪。其實我和他不算熟,小時候去外公外婆家過暑假的時候,並不是每天都能見到他,他只是隔好幾天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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