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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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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見陶然肯看他,以為她的敵意有所鬆動,緊張地開口道:「然然,當年,爸爸離開你們,真的是不得已……」 也許是因為情緒激動,他的聲音有些澀啞,他斷斷續續地講述著,二十年前的一段劫波……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A市這個內陸小城,進行著一項機密的國家科研專案,陶建國時正年富力強,是專案組的骨幹力量,像當年的許多知識份子一樣,他老實本分,謹小慎微,不同的是,他對科研有著一股子非比尋常的鑽勁,為了技術攻關甚至可以達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一次,他偶然間結識了一名從北京來A市公出的年輕女性,她自稱姓唐,在某個科研機關擔一份閑差,因為家裡有海外關係,所以常能比較方便地接觸國外的最新資訊。言談中,陶建國聊起了他久攻不下的技術難點,試探著問唐小姐能否搞到國外的相關研究資料,沒想到對方一口答應,並且真的在不久之後把他需要的一部分資料拿來了。陶建國如獲至寶,當即列了個更長的單子給她,這時,唐小姐委婉地提出,國外的朋友也有意與國內做些技術交流,如果陶工能夠提供一些幫助,那就最好不過了,大家禮尚往來,才好合作愉快。 陶建國十分猶豫,他在涉密崗位工作多年,心裡自然有一根弦,知道什麼是高壓線,碰觸不得。但對方能夠提供的資料實在太過誘惑,而且唐小姐也說,只需量力而為,毫不強迫,他又看了看對方需要的資料清單,不算離譜,抱著打擦邊球的僥倖心理,他最終還是默許了。兩人以技術交流的名義又陸續交換了幾次情報。 在陶建國看來,這根本就是不等價交換,分明每次都是他佔便宜,卻不知,那些都只是餌,人家放的是長線,要的是大魚。 終於,唐小姐索要的資料涉及到核心機密,這讓陶建國起了警覺,幾番推搪之後,唐小姐一反平日和和氣氣的笑臉,軟硬兼施,但都被他堅決拒絕。無奈之下,對方圖窮匕見,亮出底牌,直把陶建國嚇得方寸大亂。 原來,這位唐小姐所謂的海外關係是在臺灣,他們盯上他已經有些時日,意在探聽他所參與的機密專案,唐小姐告訴他,之前他們的接觸和交易都已留下記錄,現在兩人成了栓在一根線上的螞蚱,只能共進退,五十步和一百步性質是一樣的,一旦落罪都是通敵,而且拖延的時間越久被發現的危險就越大,與其擔那些無謂的風險,不如乾脆把情報交出來,既能得到巨額賞金,又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從此以後再無糾纏,兩不相干。 陶建國一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會和「通敵」這兩個字扯上干係,頓時如同五雷轟頂,人一下子就懵了,但出賣國家機密這種事,就算再借他七八個膽子也做不出來,對方卻死死咬住他不放,步步緊逼,逼得他惶惶不可終日。 一天,唐小姐又來偷偷找他,這次,她帶來一個十分震驚的消息。 「陶工,實不相瞞,我冒險過來是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她憂心忡忡,說:「我們剛剛得到情報,你我之間的來往已經引起這邊安全部門的注意,我們不確定他們瞭解多少底細,但情勢相當危急!」 陶建國一聽嚇掉了魂,「那怎麼辦?」 唐小姐神情沉重,說:「上頭讓我立即回去,只要一出境就萬事大吉,陶工,咱們是老朋友了,不講感情也要講義氣,不能丟下你不管,只要你點頭,我們可以馬上安排管道送你出去,你看如何?」 畏罪潛逃? 陶建國冷汗直流,半天說不出話來。 唐小姐又道:「陶工,現在外面正在嚴打,形勢你也看到了,前天的公判大會又出了一批死刑犯。你知道我們這絕不是小事,一旦事發……」她皺緊眉頭,沒有說下去。 半晌,陶建國頹然道了句:「讓我想想。」 「事情到了這個節骨眼,一分一秒都耽擱不得,我明天就動身!如果你拿定主意,咱們早上八點在老地方見。陶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不願見你斷送於此,請千萬三思!」說罷,她匆匆起身,離開前又千叮萬囑: 「切記不要驚動任何人!否則不僅路上不安全,還要連累別人擔風險。」 陶建國恍恍惚惚回到家裡,輾轉反側之中,一夜過去,其中的痛苦與煎熬自不必說。 天亮的時候,對死亡的恐懼占了上風,他忍著滿腹的心酸與妻子告別,又把小女兒送到學校,目送小陶然蹦蹦跳跳地走進校門,陶建國咬牙轉身,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 二十年光陰荏苒,他選擇的這條路,其艱辛坎坷遠非當初可以想像。 一路顛簸抵達臺灣之後,陶建國立即被軟禁起來,不斷有人來遊說他重新主持專案,繼續該項秘密科研,待他真正看清這場騙局,已是悔之晚矣,他已失去正常的生活,失去摯愛的家人,甚至失去自由。萬念俱灰之下,老實人也起了強脾氣,他堅稱自己並不知曉項目全貌,無法以一人之力複製並繼續整個研究,每當被問到關鍵之處他便拉三扯四地裝糊塗。他如此不配合,對方難免惱怒,但由於他作為「棄暗投明的對岸科研人員」,本身具有文宣價值和心戰意義,因此並未遭受過激對待。就這樣過了兩年,對方忽然鬆懈下去,似乎對專案的事失去了興趣,他開始在特別監管之下從事一些普通的工作,十多年後,這種監管漸漸有名無實,他亦逐漸融入當地的生活,前塵舊日,恍如隔世。 因為身負叛逃罪名,政治犯身份敏感,他完全不敢與家人聯絡,唯恐連累到她們的生活,原以為,今生都無法再見到對岸的妻兒,誰知時隔二十餘年,他在臺灣偶遇當年A市的一位老同事,給他帶來許多出人意料的消息。 陶建國這才知道,他的出走在A市公安部門只被列為失蹤,民間傳言則是私奔,完全與叛逃無干,想必姓唐的女人當年一番話不過是在詐他。而那個改變他一生的機密項目也早在他出走兩年後宣告失敗,悄無聲息的,再也無人提及。 舊同事的一番話,如同平地驚雷,把陶建國震得目瞪口呆,返過神來,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可以返鄉見家人了! 為保萬全,雖然心情激動難抑,陶建國還是經過了一番周密的準備,才於近日悄悄化名回到A市,幸好陶然舅舅家的老宅還在,他沒費多少周折就重新聯絡上了故人。考慮到二十年的千頭萬緒難以在電話中說得明白,他們決定趕赴上海,直接與陶然母女相見。 陶父思親心切,一下飛機就催著舅舅帶他來海德,兩人誰都沒料到,陶然母親對丈夫的出現會有如此劇烈的情緒反應,她不敢置信地叫出一聲「建國」就毫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 一念之差,二十載骨肉分離,多少愛怨,多少苦難,講起來不過是盞茶的工夫,日子卻是得一日一日捱過來。 無數感慨歸於一聲長長的歎息。 陶然低著頭,安靜地聽著,直至父親落了話音,仍舊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然?」舅舅叫她。 陶然終於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牢對面那張陌生的臉,她輕聲問他: 「你還記得,你走那天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嗎?」 父親點了一下頭,眼圈微紅,顫抖著把當年的話重複了一遍: 「然然,你原諒爸爸,好嗎?」 「答案是不。」 陶然平靜地說出四個字,站起身,毅然決然地走出門去。 第三十八章 陸浥塵正在茶室門口的紫藤架下面出神,忽見門一開,陶然從裡面沖出來,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經過。 「陶陶。」 浥塵一愣,連忙追過去。 陶然大步疾行,一路悶不作聲,臉上沒有表情,還好她並沒有遠走,而是返回病房,回到母親身邊。 母親仍然沉睡著,面色蒼白,幾無血色,襯著雪白的床單顯得人更加虛弱,即使在睡夢中她都緊緊蹙著眉,在額心印下深深的刻痕。 陶然垂手而立,默默看著床上的母親,心上像是墜了一塊石,重似千鈞,墜得它隱隱作痛。骨肉連心,她為母親而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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