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你家有熊貓嗎 | 上頁 下頁


  一腔怒火隨著汗水漸漸蒸騰,只剩下涼津津的悲哀。

  多年前,當她第一次給林醉講起父親的突然離去,講起寄人籬下的童年,講起母親,講起那些浸泡在母親淚水之中的往事的時候,林醉激動地擁住她,緊緊地,說然然然然,你現在有我,我發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淡淡地笑,眼睛使勁地眨了眨,伏在他的懷裡說,我沒那麼貪心,我不會要求那麼多,只希望你走的時候能讓我知道,只要你想走,我就會放手,所以一定要讓我知道。

  林醉搖頭,說別傻了,我不會走的,我不會留下你過你母親一樣的生活。

  她沉默良久,輕輕推開他,仰起頭說,不,我不會的,就算你離開,我也會好好地過。

  卻原來,卻原來,她能夠做到驕傲地放他走,卻遠遠做不到一個人好好地過。

  費力偽裝的冷靜和堅強只因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寥寥幾句話便功虧一簣,令她明白自己有多麼的天真和自以為是。

  陶然疲憊地坐在路邊的花臺上,怔怔地呆了許久,夜色漸深,一陣寒意從冰冷的大理石檯面傳遍全身。

  她打了個寒戰,拾起地上的包袋,起身叫住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去海德療養院。」

  像所有軟弱的孩子一樣,她突然格外地想見母親,儘管,她們之間有那麼多的愛怨糾纏。

  7

  海德療養院位於城市的北郊,是一間由英國人設立的以康復醫療為主的療養機構,這裡的心血管康復中心在國內享有盛譽。自從兩年前,母親的心臟病嚴重發作,經過一次大手術之後,陶然就把她從老家接到了這裡。

  門口的接待護士看到她,有點驚訝,但只是職業地微笑一下,說:「陶小姐,你來啦。」然後在電腦上給她登記。

  陶然每兩個星期會來探視一次母親,總是在週六,早上十點半到,十一點離開,風雨無阻,兩年來幾乎從不間斷,可也從不多來,從不多留。

  上個週六她剛剛來過,難怪護士小姐今天要疑惑地多看她兩眼。

  陶然接過門卡道了聲謝,向電梯走去。護士在後面好心提醒:「今天的探視時間快要結束了,不要太晚哦。」

  陶然點頭,說好的。

  長長的走廊上沒什麼人,幾乎能聽到腳步的回聲,偶爾有一兩個穿著粉色醫袍的護理人員走過,輕聲跟她問好。

  站在708病房門口,她突然有些後悔,這麼晚了,可能母親早就睡了。她想了想,還是輕輕把門推開,打算進去看一眼再走。

  床頭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母親安靜地躺在床上,背對著她。陶然剛走過去,她就警覺地轉過頭來,見到是陶然,也是一愣。

  「你怎麼來了?」

  「我……在附近辦事……順便過來看看。」陶然含糊地囁嚅了一句。

  看上去母親不大相信,她又說:「下個週末我出差,可能就不過來了。」

  母親面色稍緩,揮揮手道:「有事就去忙吧,不能過來就算了,我這也沒什麼事,反正都是一天天等死。」說著,她忽然皺眉,撫著胸口咳嗽起來。

  陶然拿起杯子到飲水機上調了半杯溫水,默默遞到床頭。母親坐起身,半靠在枕頭上,接過水杯潤了潤喉嚨。

  「這兩天開始涼了,晚上最好不要去外面。」陶然平淡地說。

  母親不置可否,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問:「小林呢?有一陣子沒看到他了。」

  陶然拿過母親手裡的空杯子,轉身又去接水,一邊接一邊說:「他公司忙,最近沒什麼空。」

  「忙忙忙,你說你們兩個,一個忙,兩個忙,是不是忙得連婚都沒空結?老這麼拖著,要是你爸在……」母親不滿地埋怨。

  「對了,我收到舅舅發來的請柬,說他們家玲玲要結婚擺酒,日子已經定好了。」陶然不露聲色地接過話頭,打斷母親。

  一旦提起父親,要是任由她說下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打住,而且肯定不知說到什麼地方又要開始抹眼淚,怕是要一晚上都睡不好。醫生說,她的病最忌情緒波動。

  母親果然轉移話題,順著她的話說道:「你舅也打過電話到我這了,說要請我回去參加婚禮,我說我這身子骨,哪禁得住這一路折騰,我跟他說就讓你和小林全權代表了。到時你替我備份厚禮帶回去。你說送什麼好?打一套金首飾怎麼樣?」

  「好,改天我去老鳳祥選一套,店裡應該有現成的結婚首飾。不過……」陶然頓了一下,「婚禮那天我可能出差,怕是回不去了,我會把禮物和禮金寄過去。」

  她邊說邊瞄著母親的臉,果然看到母親面色沉了下去。

  「你就忙成這樣?你舅舅一輩子才嫁一次女兒,你都沒空去?你忘了這麼多年,是誰照顧咱孤兒寡母,你從小到大,都是住誰的吃誰的喝誰的?沒有你舅,能有你今天?哪輪到你七忙八忙?」

  陶然垂著眼睛,等母親數落完,才平靜地說:「我沒說不去,是怕實在走不開,要是工作能安排得開,我還是會去的。」

  「隨便你!」

  母親惱怒地放下枕頭,重新躺了下去,背朝著她恨聲道:「跟你爸一樣,狼心狗肺!」

  說罷,喘著粗氣,一言不發。

  昏黃的燈光下,母親在寬大的床上顯得愈發乾瘦,頭髮稀疏灰白,比她的實際年齡老了不止十歲。

  陶然神情一黯,對著母親僵硬的背說:「我先走了。」

  母親不出聲。陶然擰滅床頭的小燈,在黑暗中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疲憊地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夜深人靜,思緒飄蕩起伏,清晰如昨。

  母親說得不對。她從沒忘記這過去的二十年。

  她甚至還記得二十年前。

  那時,母親年輕健美,也很豐腴,遠非現在這樣瘦小乾枯,更不像現在這樣,言談舉止都帶著戾氣,把死啊活啊掛在嘴邊。

  那時的母親愛笑,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笑著問她:「寶貝,你說天底下誰最漂亮?」小小的陶然每次都會奶聲奶氣地回答:「媽媽最漂亮!」於是母親就會開心地笑,摟著她對父親說:「喂,聽到沒有,然然說我最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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