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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有亮,無名就醒過來了。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往旁邊摸了摸,手裡卻摸了些濕濕的東西,他感覺不太對勁,一下就坐了起來。他坐起來之後就吃了一驚,他發現紅花也坐起來了。紅花的臉上雪白雪白的,而她的手碗裡卻流著血。不停地流著血。床上和地下都是鮮紅鮮紅的血。無名一下子明白過來了。他知道紅花身上正在流血,不停地流血。他向紅花撲了過去,一把抱住她。但是紅花好像已經不行了。她的臉上毫無血色,好像血都流光了一樣。無名趕快從衣服上撕了一塊布片裹住紅花手碗上的傷口,但是紅花已經不行了。無名喊叫起來:「紅花,你為何這樣?!」無名一共喊了三聲,紅花終於睜開了眼睛。她睜開眼睛,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來。她輕輕地說:「我不想讓你牽掛,現在你可以放心做自己的事情了。」無名聽了紅花的話,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他緊緊地抱著紅花,紅花的身體在慢慢變冷。他知道紅花的身體正在消失,正在離自己遠去。

  他嘴裡喃喃地說:「紅花,你為何這樣呢?」

  但是再沒有人回答他的話。紅花的身體已經慢慢變冷了。紅花已經死了。他就這樣一直抱著紅花,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暗變亮。

  天色亮起來的時候,這時候房門外有人高聲傳呼,說是公子有請,叫他快點起來見公子。無名聽到有人呼叫他的名字,就把紅花已經冰冷的身體輕輕地放在床上,把她的衣服和頭髮都弄好,然後自己也整了整衣服,拿上那枚充滿殺氣的短劍,打開房門就走了出去。

  再說史官江石那天知道若妃就是無名所要尋找的母親之後,他就失眠了。他想起了在自己生命中兩個重要的女人。一個是青梅竹馬的楚楚,另一個就是若妃。她們兩個人的面目在他面前交替閃現,忘都忘不掉。對於青梅竹馬的楚楚,他對她一腔深情,希望能和她過一輩子,但是突然的變故把他美好的夢想全部打碎了。這是令人痛心的事情,還有什麼比夢想破滅更令人痛心的事情呢?

  楚楚的死,使他對小淹王充滿了仇恨,他和若妃的私情,開始的時候也是出於報復淹王的目的。後來他就發現,其實若妃是並不愛自己的。她願意和自己保持某種曖昧的關係,是希望自己能在某個時候幫助她,讓她有機會和自己原來的丈夫和兒子見上一面。她知道在宮裡面也許只有江石能夠幫助她。江石想她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呀,後來她因為自己的原因送了命之後,他就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

  他想是自己害了她,這是不可原諒的事情。

  那天他突然看見無中手裡拿著一把殺人的短劍之後,他就隱隱感到不安。尤其是他知道若妃就是無名要找的母親之後,他就更加感到不安了。他想無名好歹也是若妃的孩子呀。他知道無名要去殺人了,他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他想自己應該阻止那件事情,畢竟殺人不是殺豬,是要償命的事情。想到這裡,江石就站起來,慢慢地向外面走去。

  江石走到公子屬的房子外面的時候,遠遠地就站住了。這時候他奇怪地看見許多公子屬的寓所外面圍了許多人,都是清一色的士兵,他們手裡的兵器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江石向他們靠近的時候,他們就喝住了他,不讓他繼續往前走。後來有一個頭頭走過來,這頭頭江石是認識的,就急忙叫住了他,問他公子屬房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就偷偷地告訴了江石。他壓低著嗓子說:「公子屬犯大事了,犯下掉腦袋的事了。」江石聽了這話,就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他心想,這下完了。

  原來這一天,公子屬在自己的屋子裡隆重地宴請淹王。在宴席上,無名趁為淹王獻上魚炙的時候,從魚腹中抽出短劍,然後刺入淹王胸中。淹王赴宴之前早有防備,胸部護有三重鐵甲,刀槍不入。這一刺失敗了,無名舉刀再刺的時候,淹王的左右侍衛攔住了無名刺過來的利劍,公子屬刺殺淹王的行動失敗了。

  原來那天公子屬要宴請淹王的消息,很快就被公子田的軍師無良知道了。無良知道之後暗叫不好,他隱約知道公子屬此時宴請淹王很可能是不安好心,存在著篡位的極大可能性。無良知道,如果淹王赴宴出了意外,公子屬乘機自立為王的話,公子田的算盤就落了空,這對自己來說也萬萬不是什麼好事情,搞不好要掉腦袋。因此淹王在赴宴之前,無良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公子田。公子田聽了無良的話之後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就和無良尋思對策,兩個人商議了半天就把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密報了淹王。淹王雖然不太相信公子屬會刺殺自己,但是仍聽從了公子田的建議,赴宴的時候早有防備,胸中藏有三重鐵甲,刀槍不入,結果這三重鐵甲救了自己的性命。

  在古老的史籍中,魚是一個隱語,據傳西周時期就在民間諺語中流行了。隱與喻是對立的,喻是為了把問題說明白,隱則故意要把問題講得不明白,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修辭手法。還有人認為魚就是匹偶或情侶的隱語,喻指男女之間的性愛。在春秋初期,還有一種叫魚麗之陣的陣形。這是一種極其奇譎的陣形。具體的陣形已不可考。歷史記載西元前七0七年,鄭國的子元標新立異,創造性地擺出了魚麗之陣的陣形,把驕橫的周桓王殺得大敗。

  這就是有關魚的故事。

  這一年的冬天留在史官江石的記憶中是徹骨的寒冷。

  那是一個多麼寒冷的冬天呀。當然對氣溫最為敏感的不是江石,是他的大狼毫。這一年的隆冬,天氣奇寒,江石像一條怕凍的狗一樣龜縮在自己的被窩裡。那天晚上江石害怕自己的大狼毫也會凍壞,所以他一直把它放在自己溫暖的襠下,放在自己的被窩裡,自始至終讓自己的體溫溫曖著它,保護著它。但是即使是江石這樣無微不至的呵護,這大狼毫仍然只是保持著一種不硬不軟的樣子,這一點就像陽痿患者的陽物。當然這並不是一個有趣的比喻。

  這一天真冷呀,天好不容易大亮了,他仍然縮在被窩裡不想動彈。作為一個史官,他一直對社會的各種變化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通常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大狼毫從襠下掏出來。但是這一天確實太冷了,在這麼冷的天裡面,不要說水要結冰,就是連思想也是要結冰的呀。他認為在這種奇寒的天氣裡,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所以他準備好好地睡上一覺,待太陽出來的時候再起來也不遲。

  江石已經好久沒睡懶覺了。他要好好地睡上一覺。他要等待太陽出來。太陽出來之後,他就起來。他要用一個銅鼎先燒一盆熱水,熱一熱自己凍傷了的腳。還有自己的那枝大狼毫,平常也需要主人的愛護和照顧。大狼毫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呀,它也需要溫水的潤濕。它不能這樣一直硬下去。它這樣一直硬下去江石怎麼寫字呢?江石要它變得柔軟一點,溫順一點,待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就要把它掛在自己的屋簷下,讓陽光和風把它慢慢地風乾。

  江石正窩在溫暖的被窩裡胡思亂想的時候,他那個小斯就跑了進來。小斯淩亂的腳步聲打亂了他的所有想法。小斯慌裡慌張地跑來告訴他,說是今天宮裡有大事,要他趕快起來,起來晚了就要殺頭了。聽了小斯的話,江石就像饑餓的狗見到了香噴噴的骨頭一樣,他一腳踢開被子,他早已顧不得寒冷了,一骨碌就從床上爬起來。他好久沒有記錄什麼大事了,這對於一個史官來說顯然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情。他匆忙地穿好衣服,用一把水洗過臉,這時候小斯就把磨好的墨和那枝大狼毫遞到他的手裡,江石把它們拿上就迎著刺骨的寒風跑了出去。

  他沿著大青石板鋪路的街市一路小跑,發現有許多人和他一樣,從四面八方跑出來,都往宮裡的方向奔,不同的是那些人都坐在漂亮的馬車裡面。他們官做得大,有權有勢,江石怎麼能與他們相比呢?他們坐在馬車上,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們的馬車呼嘯著從他身旁跑過去,一會就跑遠了。江石一路小跑,等他氣喘兮兮地跑進宮裡的時候,他發現那些人幾乎都已經到齊了。江石跑得再快終究是跑不過那些四條腿的奔馬的。

  他們站在底下等淹王出現。文官武官一律站在殿下,默不作聲,這時候許多人都翹首往門口的一個巨大的青銅鼎上看。鼎是青銅的鼎,很大,很深,樣式很古老,看樣子成色很新,顯然是新近製作的。城裡前幾天剛剛下了一場大雪,鼎裡面積滿了雪。這幾天氣溫仍很低,裡面的積雪還來不及溶化,遠遠看過去,還能看見白白的積雪。

  不一會淹王就出來了。太子田跟在淹王後面也出來了。

  這一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淹王的神態有些疲倦,這是江石的判斷。淹王坐在殿上,這時候太陽斜斜地從天空中射過來。他穿著一件貂皮的大襖,腳邊上的銅盒上燃著炭火。火苗跳躍著,若隱若現。但是他可能仍然覺得冷,就向旁邊招了招手,侍從又拿出來一件貂皮披肩,披在他身上。在重重衣料的包裹中,他的臉出奇地白,毫無血色,與遠處院牆角落裡的積雪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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