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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有人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江湖轉頭,是在紅旗集團服務了二十年的財務經理岳杉,她同時亦打理著江旗勝的私人帳戶,同江氏父女關係很親厚。

  江湖看到嶽杉,就像望見了親人,迷迷糊糊孩子氣地問她:「岳阿姨,我爸爸走的時候,是不是沒有痛苦?」

  岳杉中年富態但又不失白皙的面孔上閃過一絲痛楚。

  她是第一個發現江旗勝在辦公室內氣絕的人,她記得江旗勝最後的樣子,倒伏在他的辦公桌上,冷冰冰的,皺緊眉頭,微微張著嘴,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

  這根本不像一貫意氣風發的江旗勝。

  嶽杉一直沒有將這一幕告訴江湖,她只是寬慰,「是的,你爸爸臨終面容安詳,就像在夢裡過世。他不曾受苦。」

  江湖的眼圈還是忍不住紅了。

  嶽杉的眼圈也忍不住紅了,「我還有些事情同你說。」

  她默默看一眼江旗勝辦公室的大門,轉了頭,把江湖領進了另一頭一間小會議室,把門關上鎖住,再把自己隨身拿的文件一一放在了江湖的面前,說:「這是你爸爸生前存放在我這裡的東西,所有的手續都清了,我也確認了可以動用這部分財產,今天正好全部交還給你。這些是他在本地、北京、廣州和香港以你的名義購買的房產;這些是他存在本地銀行保險櫃內的珠寶首飾;除此以外,你爸爸有海外股票投資,不過你也曉得這部分虧蝕厲害,而且上面在查。他個人的銀行戶口全部被凍結了,要做清償工作。」

  江湖一份一份拿過來看,一份一份都令她驚訝。她說:「爸爸比我想像中有錢。他考慮得這麼周到。」她把文件一一閱覽完畢,問:「他虧了好幾億,怎麼可能還剩下這麼多?」

  嶽杉伸出手來,她緊緊握住了江湖的手,「這些問題,你不要多想了,於你無益。」

  江湖反握住嶽杉的手,急促地發問:「爸爸買的股票虧了,投資的樓房倒了,連累紅旗跟著瓦解了,可是,他可以想辦法還的,雖然——雖然還是要去坐牢,但他都是可以活著的,他為什麼會支援不住,為什麼會突然心肌梗塞?」

  只不過電光石火之間,她問好了,自己又哽住了。她側頭,玻璃窗上折射出她的容顏。

  她分明看清楚自己的驚恐。

  有一種心底緩緩醞釀的驚恐在盤旋。自天城山的那個下午開始的恐懼——她不敢再想。

  嶽杉並不知道江湖的心頭萬千情緒,但見她神情悲戚,只怕她又要傷心,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撫說:「他是個愛護女兒的父親,他是個走在許多人前面的企業家。」她緊緊握住江湖的手,緊得江湖無法再思考下去,「這就夠了,對你來說,夠了。」

  江湖茫然點頭。

  不要想,不要想。她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

  嶽杉最後還是忍不住講了一句:「江湖,你要記牢,這條路是你爸爸自己選的,沒得怨。」她講好這句話,終於也落了淚,低下頭,忍了好一會兒,讓眼角什麼痕跡都沒露出來。她抬起頭來,還對江湖囑咐說:「下半月有個晚報做慈善晚會,昨天發來了邀請函,希望你代表你爸爸去領了這個慈善獎章。這是他的榮譽。」

  江湖籲一口氣,艱難地點了點頭。

  岳杉依然是不忍心,再三囑咐說:「你未來的路還很長,要好好自己照顧自己,你爸爸才會放心。」

  江湖黯然著,在歷經喪父之痛以後,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是萬不得已的無奈和不得已而為之的悲戚。

  嶽杉打開了會議室的門,紅旗的行銷總監任冰正捧著箱子站在外頭等著。這位業內人人稱道的江旗勝得意門生的眼圈也正微微泛著紅,看到了江湖,說:「江董生前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任冰和嶽杉都堅持為江湖拿了東西送到停車場。

  江湖再三道了謝,也是因為父親的葬禮正是任冰一手操辦,幫襯了自己不少。她還關心地問道:「你的去向定了嗎?」

  任冰遲疑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江湖露出一個祝福的笑容,「那就好,你們都會有新的開始。自由馬也會有新的選擇。」

  任冰跟著笑了笑,「江湖,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確實,岳杉、任冰連同這邊的紅旗廠房,如今已成為屬於父親的歷史,一切都過去了。

  江湖心中一痛,打開車門正想上車,偏偏瞥見了舅舅裴志遠陪著徐斯走出了大門,讓她心底這一痛痛至大吃一驚。

  舅舅裴志遠要賣騰躍制鞋廠的消息,她從日本回上海時就聽說了。

  這是父親逝世後江湖心頭的另一宗劇痛。

  外人不曉得,而江湖明白騰躍制鞋廠對江家,對父親意味著什麼。父親幾經周折想要把紅旗私有化而始終不得如願,但他曾經實現了將騰躍私有化。

  這是父親完成的一個事業的奠基石,是父親對母親的一份真情摯愛,絕不容玷污。騰躍鞋的歷史帶給她的驕傲,甚至超過了曾經的自由馬帶給她的榮譽和身價。

  江湖曾幾次三番尋舅舅磋商此事,她只有一個念頭,騰躍是母親和父親僅剩的了,是屬於裴江兩家的,舅舅不應該輕易賣掉工廠。

  但舅舅裴志遠因為炒股虧蝕了本,是鐵了心要賣廠套利的,嫌這外甥女麻煩,總是想辦法回避著她。

  江湖根本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遇見舅舅,而且他又是一副諂媚的情狀跟著徐斯。這實在不能不促使她把事情往她最不能接受的一個方向想。

  而任冰為她揭曉了答案,他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決定不瞞江湖,說:「你舅舅打算把廠賣給徐風集團。」

  江湖狠狠咬唇,拔腿箭步上前,高聲喚道:「舅舅。」

  這一聲極不友好又極其尖利,裴志遠乍聽江湖這樣語氣甚無理的呼喚,馬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徐斯察言觀色,不知這對甥舅有何公案,但顯然他是不想做炮灰的,趕緊同裴志遠道別,尋到自己的車就鑽了進去。

  裴志遠見他要走,頗有幾分焦急,想要撇下江湖跟著徐斯,卻被江湖一把給拉住了。

  江湖氣急敗壞又喊了他一聲,厲聲問道:「舅舅,你要把工廠賣給徐風?」

  裴志遠根本就是理直氣壯兼氣憤江湖壞他大事,出口也不算客氣,講:「連紅旗都被賣光了,我小小騰躍又怎麼了?你也曉得我每年做的那點貼牌生意是紅旗的,還有一些外單,這回全部落空,我廠子幾百來號工人也是要活口的。你撈著遺產可以坐吃山空,不要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到我廠子裡一干民工弟兄頭上。」

  一句話就噎得江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心頭氣本就不順,被他一頓搶白,更是臉色愈發慘白。裴志遠見狀把口氣軟下來了,「江湖,我諒解你關心家裡的產業,但是你實在得面對現實,今時不同往日了。」

  他拍拍江湖的肩膀,就像哄一個孩子,哄完以後又四處找他的金主去了。

  江湖站在原地發了好一陣的呆,只覺得自己剛才就是個傻蛋。她根本什麼都幹不了,她人在這座廠房裡,卻什麼都幹不了。

  嶽杉在她身後擔心地喚她,她垂頭喪氣地擺擺手,也沒有同岳杉和任冰道別,緩緩將車駛離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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