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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這種事情瞞不住,她也沒有想過要隱瞞。」

  利永貞自己去做的胃鏡,自己送組織去做活檢,自己去拿病理報告,她是第一個知情者,但她並沒有想過隱瞞自己的父母。她受過高等教育,知道這種病目前己不能稱之為絕症,而是慢性病。她有勇氣與智慧,於是立刻與父母商量——她要積極治療,活下去。

  「現在她家裡的氣氛不太好,所以我帶她出來散散心。她要求來這裡,她父母本來不同意的,但她堅持要來看看有初。」

  她只歎息過—次——為何她是獨生女?若是有兄弟姐妹,父母定不至於這樣痛苦崩潰。

  楚漢雄教授面對這樣年輕而倔強的病人,開出來的治療方案慎之又慎,可仍然警告病人家屬,風險很高:「她太瘦弱了,治療非常痛苦,光靠意志很難撐得過。」

  「既然能夠開出治療方案,可見還有希望。」雷再暉道,「我的父親也是楚教授的病人……」他想起父親最終還是去世了,便沒有說下去。

  封雅頌歎息:「沒想到會被你看穿,請不要告訴有初。」

  雷再暉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提出這樣奇怪的要求:「為什麼?她們在彼此心中有特殊地位,她的鼓勵勝過其他人千萬倍。」

  「你不瞭解永貞,她太要強了。」

  她一開始連他都要瞞著。若不是她去屈思危那裡拿病假,屈思危大駭之下私下叫了封雅頌過來商量,連他都要被瞞在鼓裡。他一直在為自己的拖泥帶水,優柔寡斷反省,自覺已滌淨靈魂,能夠痛改前非,不管她是什麼樣的答覆,他都要追求下去。

  但利永貞已經走到了鬼門關前。

  他坐在她換過燈泡的雜物間裡,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雙耳嗡嗡作響,不能思考。終於動靜太大,嚇得陳禮梅過來拉兒子:「雅頌,你這是做什麼呀?」

  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以頭撞牆,一下又痛到麻木。他失去了和她的十年時光,這十年本來他們可以很甜蜜地在一起。

  若是那一年她失約,他主動去問一問,你為什麼不來,你曉不曉得我等你到打烊?

  若是他考到電力執照後立刻對利永貞說,雖然你放我鴿子,可我依然還是喜歡你,我現在是專業人士,有穩定工怍,要不你試試接受我?

  若是那次聚會,他不帶佟櫻彩去,而是直接當著一班同事表示,沒有女人味又怎麼樣?我就是喜歡利永貞這樣的。

  他說利永貞要強,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人太聰明了,反而更怕輸,輸了她等於輸掉整個完美世界,他寧願退而求其次,只敢在極光下才問出那個問題:「為什麼你沒有來?我等了你那麼久。」

  而她根本沒有給他真實的答案,不是她寫錯,是兩位自以為是的母親斬斷了他們的聯繫,卻不知道一旦錯過,幾乎一生。

  「她希望至少在有初面前還能保持一點健全人的尊嚴。」

  她好不容易才和鐘有初成為朋友,並不希望好友的眼神再次改變,又或者不希望鐘有初和其他人一樣,給她壓力:「何必多一個人傷心。」

  雷再暉不能贊同:「將來有初知道真相,只會更加難受。」

  「我只能以永貞為先。」封雅頌低聲道,「雷再暉,我請求你,不要告訴鐘有初,等治療結束,永貞會自己和她說,哪怕將來瞞不住,我一力承擔。」

  她今天己經儘量表現得和平常人—樣,命運對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孩來說,太殘酷了。

  她只有小小心願,希望在摯友心中永遠是一個健全人。

  那天晚上送走兩人,鐘有初對雷再暉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雷再暉知道她素來機靈:「哪裡不對勁?」

  「永貞好像比上次瘦了。」鐘有初一邊摘耳環一邊對雷再暉道,「你之前也見過她幾次,我覺得這個月她尤其瘦得厲害。」

  雷再暉道:「我不太能看得出來一個人的胖瘦。」

  這倒是大實話。鐘有初想了想又自言自語道:「大概是為了封雅頌的事情。」

  她並沒有深想,上了床突然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雷再暉問她笑什麼,她回答:「今天永貞說要做我們孩子的乾媽,不知為何,就想到了指腹為婚四個字。」

  她撫過小腹,這幾天兩個人做得實在很頻繁,這裡會不會已經有一個小生命了呢?會不會真的是雙色瞳?又或者是丹鳳眼?那叫什麼名字好呢?小姨那麼喜歡打毛線,打了好多嬰孩的衣衫,她可以去挑幾件……

  素來幸福的人便有些自私。她那戲劇化的思維,已經飄到很遠很遠,把利永貞的不對勁拋到了腦後。

  這邊封雅頌和利永貞上了高速,車內的氣氛驟然僵住,封雅頌沒話找話:「探過了好朋友,怎麼心情更差了?」

  「不要你管。」

  「明天就要住院了,別太緊張。」封雅頌道,「要不然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閉嘴。」

  封雅頌反而笑著看她:「沒關係,你越難討好,我越要討好。」

  「我不想住院,我不想生病,你做得到嗎?」利永貞冷冷道,「你不能。」

  「是,我沒用。」封雅頌無比耐心,「你要是不開心,就哭出來,哭出來會好過一點。」

  「我沒有什麼不開心。」利永貞望著窗外,「我就是覺得活著沒意思,我這一生玩也玩過,吃也吃過,要說工作上,也作出過一點貢獻,現在死也不虧,何必還要去吃治療的苦頭。」

  「原來是這樣。」封雅頌知道這段時間她甚是喜怒無常,一會兒信心滿滿,一會兒灰心喪氣,也不勸解,單手解開了安全帶,又將油門踩到底,「好,我們一起去死。」

  君越如—枚利箭撕裂黑夜:「我們不要連累別人,以現在的車速,還有十分鐘就經過墨水橋,我會向右打方向盤,然後連人帶車一起沖下河去,你覺得怎麼樣?我想那種痛苦不會持續太久。」

  利永貞瞪著他,看他面容肅穆,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冷靜地超過一台台的車,飛速掠過的測速雷達不停閃動,她終於喊了出來:「你瘋了!你從來不超速!」

  在這關頭,他的聲音很鎮定:「要死的人還管超速不超速幹什麼。」

  利永貞整個人緊緊地貼在椅背上,她從未感受過這種失控的速度,眼見就要上引橋了,封雅頌把包括天窗在內的所有窗戶都打開,朝右邊看了一眼,尋找最佳角度。

  風吹得她的頭髮獵獵飛舞,利永貞突然按住他的手大聲哀號:「我不想這樣死!」

  她的話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可是封雅頌聽見了,他鬆開了油門,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開到緊急停車道停下。

  他甚至沒有忘記關上車窗並打開雙閃燈。

  利永貞受到了驚嚇,大口大口地喘氣。自從知道患病以來,她從沒有大哭過,只有在這生死之間,她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求生欲望。原來再掙扎,也還是想活下去。

  封雅頌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她一氣喝下去一半,封雅頌又接過來:「我也喝一點。」

  他把剩下的水都喝光了,然後伏在方向盤上不做聲。他只比利永貞大—歲而己,他也不是個堅強的人,他們都不該受到命運這樣殘酷的歷練。也許有很多話現在可以說,但他一句也不想說,以前沒有對她說過,現在說得天花亂墜也失去了意義。

  他只趴了一會兒,便收拾好心情,系好安全帶:「好點沒有?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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