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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何蓉把手伸進襯裡去:「大概是些硬幣什麼的吧——咦!為什麼有一包吃剩下的茶葉蛋?媽呀!上次吃茶葉蛋都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不對,楚總說我的包有味道,還幫我檢查過一次……對!他當時的表情很有問題啊!怪不得每次我背這個包上班,楚總心情就格外好!」

  鐘有初已經笑得彎下腰——如果楚求是這樣對利永貞,後者估計早大耳光扇過去了。何蓉雖然也會生氣,但性不宿憾,糗過了也覺得好笑:「當時沒找到垃圾桶嘛!我拿小紅花的,怎麼會亂丟垃圾。」

  確認手機通了之後,兩人在超市門口分手。何蓉千叮嚀萬囑咐,鐘有初下次來格陵的時候一定要找她:「你知道席主管開了個土家菜館嗎?就在格陵大北門的魚米村那裡。我去吃過一次,各種好吃啊!」

  「好。」

  鐘有初沖她揮手再見。今天風很大,大概是環衛工人也放假了,北風一緊,整條街都在飛垃圾。她一手拎著購物袋,一手拖著行李箱,低著頭慢慢走。

  風中夾著的砂石吹得鐘有初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突然想起這附近有個藥店,不如去買支眼藥水。

  她剛抬頭想看看路,一團紅色的東西挾著滿滿的魚腥味,朝她兜頭兜面地罩過來。有人從藥店出來,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紅塑膠袋罩頭的怪物——大概是這陣怪風吹上去的。雙手都騰不出來的女孩子已經完全懵了,朝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他便舉手之勞,幫她把塑膠袋給揭了下來。

  「謝謝,謝謝!」

  幾欲窒息的鐘有初吃力地睜開眼睛,便看見一對色彩迥異的瞳仁,一半湛藍,一半漆黑,不由得目瞪口呆:「你……雷先生。」

  她看出他的吃驚不亞於自己。

  雷再暉知道自己一定還會遇到鐘有初,但沒有想到是這樣戲劇化的場面——一陣風,一個塑膠袋,就把狼狽的她送到了他面前。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幫她把臉上的一片魚鱗揭了下來。

  鐘有初在甜蜜補給的洗手間裡把臉洗乾淨。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除了粘過魚鱗的那塊皮膚有點過敏之外,髮絲光滑,衣著整潔,倒也沒有什麼見不得故人的地方。

  並不像是剛被放了六小時鴿子的傻瓜。

  「謝謝你。」

  她對著鏡子,禮貌地說出這三個字。

  停了三秒,她又換上笑容:「謝謝啦!」

  「謝謝!」

  說了五六遍之後,她放棄地將用過的紙巾扔進廢紙簍。

  鐘有初,你現在連一句謝謝你都演不好。

  雷再暉坐在她從洗手間出來,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在甜蜜補給這樣溫馨的輕食店裡,就連一貫西裝筆挺,嚴肅恭謹的雷再暉周身也散發出一絲絲人情味兒。他擱在椅背上的深色風衣,毛茸茸的裡襯是幽藍色的,光可鑒人。她的行李箱和購物袋正好好地放在風衣下麵。

  穿上風衣,就是冬天的雷再暉,脫下風衣,就是夏天的雷再暉。不知道為什麼鐘有初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他的西裝是縫在身上的吧?脫不下來的吧?

  聽到了她的腳步聲,雷再暉回過頭來。半年前的鐘有初是標準白領穿著,襯衫加半身裙;也是標準白領面相,淡妝加黑眼圈。現在的她,素面朝天,比半年前清減,氣色卻好了些。

  一件式樣簡單的墨綠色長大衣,卻出乎意料地襯出她白皙的精緻。

  「你臉上有紙屑。」他指了指額頭,鐘有初摸過去,果然有一條。她用指尖搓著那條紙屑,昨晚那種五臟六腑大挪移的感覺又來了。

  「坐一會兒再走吧。」雷再暉示意她坐下來,「現在天氣很惡劣。」

  他所言非虛,風比剛才更大了,吹得靠街的玻璃哐哐直響;街上已經沒有幾個行人,僅剩的幾位勇士也是舉步維艱;鐘有初專注地望著外面的情況,打了個電話給何蓉,得知她已經平安上了的士,快到家了。

  子欲養而親不待(一)

  她收線,雷再暉的視線也剛剛從她的手機上離開,一言未發。

  窗外的風看來一時半會也不會停,服務生端來一小碟佐味的鹽味硬糖,表面仿佛沾滿了潔白細沙,發著粼粼的光澤。

  茶水氤氳的霧氣漾上來,熏得她兩頰暖和了許多。

  「謝謝你。」她終於輕鬆隨意地展露了笑容,「當街扔垃圾真是要不得,嚇我一跳。」

  「不客氣。」雷再暉指指她臉上沾了魚鱗的那塊皮膚,「有點過敏,是否去醫院看看?」

  「沒關係。」

  說完,她便低頭凝視面前水杯中舒展的茶葉。

  音響裡放著一支不知名的外國歌曲,歌聲中充滿了莫名其妙的卷音和跳音。

  聞弦音而知雅意,這舒緩的節奏一定是首情歌。

  他和半年前沒有什麼改變,就是曬得黑了,人也壯了些。他的左臂擱在碟邊,腕上還是那塊百達翡麗。袖扣上還是L字的燙金。她相信他公事包裡也一定還放著半年前的那部記事本。

  桌面上放著一袋護膚品,是本地明豐出的著名藥妝,專為有青春痘煩惱的女性研發。包裝簡約,大氣潔美。

  他的睫毛還是那樣長,鬢角還是那樣短。兩隻眼睛也還是一黑一藍。

  雷再暉伸出手抵在她的額頭上,慢慢地,一點點地把她的腦袋扳正。

  「想看我,就抬起頭來,正大光明地看。」

  兩人的眼神才交匯了一秒鐘,她的眼珠就開始骨溜溜地亂轉,像兩尾受驚的小蝌蚪。雷再暉並沒有再迫她,而是看了看時間。

  距離還是那樣長,緣分還是那樣短。

  鐘有初又低下頭去,專注地搓著指尖的紙屑。其實早就搓不見了,但她仍然專注地搓著。搓著搓著,她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怎麼?」

  「半年不上班,人都傻了。原來你趕時間。」鐘有初道,「既然謝謝,對不起,沒關係我們都說過了,再問問你最近好嗎,就差不多可以了——你好久沒回格陵,不知道現在見面聯絡就是這樣一套流程。因繁就簡,收放自如,絕不會失禮。」

  聽她一番厥詞,雷再暉只淡淡地說:「照你的理論,如果我們昨天見了面,這流程就應該是——你謝謝我的禮物,我表示謙遜並關切你檢疫局辦手續是否麻煩?接著你說沒關係,近況如何?我說托賴還好,你呢?你說還是那樣。先走一步,保持電聯。」

  譏諷的語氣聽得她頭皮發麻:「差不多就是這樣。」

  雷再暉唔了一聲,似已明白。

  「我看不需問。我不在,你怎麼可能過得好。」

  鐘有初心臟猛烈劇跳,幾乎不能思想。繼而驚覺剛才那番誇誇其談將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只得硬著頭皮問他:「呃……你過得怎麼樣?」

  「家父病了。」

  她不禁動容道:「老人家住院了?好些了沒有?」

  「今晨剛從重症室轉出來。但還是不好。」

  關於養父的病情,他是實話實說,並非特為使她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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