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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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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閔紅玉點點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只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只怕有心無力……」她頓了頓,說道,「領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間,那炮聲越發密集起來,街面上早就已經戒嚴。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了汽車上碼頭去。遠遠已經看見江中泊的軍艦和輪船,都是各國領事館派來的,因為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所以在撤退僑民。 碼頭上極是混亂,符遠駐軍設了崗哨在路口,嚴加盤查,連有通行證的車輛都不許入內。而崗哨之後就是各國水兵把守,那卻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面了。因為大戰在即,所以除了僑民之外,更有無數逃難的富室人家,成千上萬的人湧在碼頭之上,頓時亂成一鍋粥。只聞呼兒啼女,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 閔紅玉原是個十分機靈之人,見到這種情況,早就將兩根金條從手袋裡取出來,連同兩本通行證往秦桑手裡一塞,說道:「三少奶奶,此時正亂,快點過關要緊。」又輕輕將潘健遲一推,說道:「護著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擠,早覺得立足不穩,幸得潘健遲拉了她一把,她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閔紅玉對著自己揮了揮手,仿佛是告別,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關。那閔紅玉原本穿著一件銀絲線繡梅花旗袍,只看到那銀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細細的珠釧,在煤氣燈下一閃,放佛含著露光的草葉,她個子嬌小,轉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見了。 秦桑回過頭來,被人流挾卷著一直到了鐵柵之前,原來這裡盤查更嚴。好不容易擠到跟前,衛兵翻看通行證,她早就將兩根金條夾在證件之中,那人手極快,將金條往袖底一塞,卻對秦桑說道:「你進去,他不准!」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遲,不由得心下大急,說:「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為什麼他不准?」 「不准就是不准。」那人將眼睛一翻,「上頭有令,年輕男丁一律不准出關。」 秦桑還待要辯說,潘健遲已經在她背上一推,說道:「你先進去,我回頭就來。」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說道:「要走咱們一起走!」 潘健遲不由分說,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說道:「別發傻了,快走!」秦桑待還要說什麼,已經被他狠狠一下推進了鐵柵之內,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只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擠出了四五丈開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還能看見潘健遲的臉,再後來更多人湧上來,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她一直被人挾裹著到了碼頭水邊,夜風如咽,這才覺得臉上生疼,原來早已經是淚流滿面。無數人提著箱籠,拖兒帶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渾渾噩噩,卻也不知要往何方去,只見人潮洶湧,碼頭上盡是倉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問:「Lady, can I help you?」一連問了她三遍,西語本來就難懂,她聽在耳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船票被她捏在手裡,早就快捏成一團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著她往英國船上去。 江面風大,吹得人徹骨透心地寒意,仿佛從血脈最深處泛起來,她緊緊抓著斗篷的邊緣,江水滾滾從跳板之下流過,卻是無窮無盡,波濤無聲。此時遠處的炮聲隱約如同悶雷一般,一陣緊似一陣。全身制服的大副站在棧橋邊,彬彬有禮地說:「Welcome aboard!」無數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一顆曳光彈遠遠地劃過天際,劃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隱隱泛起紅光來。 刹那間她想起父母,想起易連愷,想起酈望平,想起他剛才倉促地掰開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麼易連愷遇刺的時候,他反倒替他擋了兩槍,他明明並不用如此,他明明是來臥底,他明明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是,他畢竟還是違背他自己的心,做出來他本不該做的事情。 兩顆眼淚飛快地墜下去,或許是無聲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裡,轉瞬就不見了。她拭了拭眼淚,活著或許是最艱難的一件事,可是她會好好活著。她掠了掠蓬鬆的鬢髮,朝著燈火通明的船艙走去,將無窮無盡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後。 方向 擁擠嘈雜的人流越彙集越多,閔紅玉原本穿著高跟鞋,被推了好幾個趔趄,又被人踩了一腳,頓時就跌倒在地上,後頭的人只顧著朝錢湧去,眼看著就要踐踏過來,幸好有人及時攙了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又伸出胳膊將後頭好幾個人攔開,饒是如此,閔紅玉的旗袍下擺上,也被踩了好幾個腳印。 「作死咧!」閔紅玉一邊喃喃地罵,一邊拍著旗袍上的灰。抬起頭來正待要道謝,誰知抬臉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遲,不由得一怔,說:「你怎麼沒走?」 碼頭上兵荒馬亂的,眾人皆在奔忙中,連點著的煤油路燈也顯得暗淡無光,無精打采地照著這些熙攘的人群,潘健遲臉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過了片刻,方才聽見他反問:「你呢?你怎麼不走?」 閔紅玉並不作答,轉身就朝外走,潘健遲跟著她一路走出來,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碼頭去的,只有他們逆行而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也不斷有人被踩掉了鞋,或者失了箱籠。遠遠傳來小孩子的哭聲,也不止一個孩子在哭,所有人張惶奔忙著,仿佛末世。天空不遠處光柱掃過,是架在城頭的探照燈。而火炮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中間還夾雜著密集的槍身,像是三十晚上家家戶戶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響一陣,歇一陣,又響一陣。更遠處的天際隱隱透著紅光,像是哪裡失了火,潘健遲卻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陣開火的光亮,看樣子李重年是下定決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遠城。 閔紅玉不緊不慢地朝外走,看著蟻群似的人,密密的爬滿整個碼頭,中間啼兒喚女的、披頭散髮的、妻離子散的,種種不一,像是外國電影裡頭,海底成團成團的魚群,茫茫然向前沖著。而只有他們逆流而行,朝著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來,所以潘健遲拿手臂伸著,替她擋著。閔紅玉見他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維持一種紳士的做派,倒也難得。兩個人奮力朝外擠,只是人流洶湧,他們又是逆向而行,兩個人跌跌撞撞了好久好久,才徹底地從人堆裡擠出來。外頭的人稀少了些,清冷冷的光,照著他們往外走。潘健遲原以為是月色,抬頭看了看,才知道原來無星無月,這光隱隱綽綽的,從碼頭那邊照過來,原來仍舊是路燈的光,只是隔得遠,更疏薄了些。而閔紅玉本來穿著一雙高跟鞋,篤篤的聲音倒似一面小鼓,敲破這夜色的岑靜。 司機本來就在汽車外邊等,看到他們折返來,立刻十分機智地打開車門。閔紅玉見潘健遲跟著上車來,便問道:「大難臨頭,不各自逃命去,你跟著我做什麼?」 潘健遲卻說道:「當時你救我出來,我知道你是說動了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證,你才可以將我從牢房里弄出來。」 閔紅玉笑了笑,汽車裡頭本來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卻亮閃閃的,像是盈盈的水映著月色:「我早就說過,這倒也不用謝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家四小姐暈頭轉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親的書房裡,偷偷蓋了這麼一張通行證出來。人家為著你,幹冒著性命之險的事,也真是癡心一片。不過你倒真是個狠心薄命的,把人家小姑娘騙成這樣,也不給個交代。」 潘健遲並不理睬她的說辭,只說道:「天下該有的交代也太多了,哪裡能夠都一一交代。」 閔紅玉指了指車窗外川流不息朝碼頭倉皇而去的人群,說道:「你看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禍來時,螻蟻尚且貪生,你為什麼就偏不走呢?」 「這世上有些人本應該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時候,他語音稍稍一滯。旋即如常,「而有些人,註定是要死在地獄裡,比如你我。」 閔紅玉卻啐了一口,說道:「誰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著!」 潘健遲卻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 閔紅玉終於有幾分驚詫之色了,他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清楚,她借著車窗裡漏進來的煤油路燈昏黃的光線,打量了他一眼,說道:「本來我費盡心機弄了兩張船票,是想你和她一氣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走高飛。沒想到你偏偏要留下來,還要跟我去西北,你要去西北做什麼?」 潘健遲說道:「易連怡逼著公子爺去西北,就是想要借刀殺人。他用秦桑要脅公子爺,公子爺沒有法子。現在秦桑走了,公子爺也可以脫身了。」 閔紅玉笑道:「一口一個公子爺,難為你給他當了這幾個月副官,還真是有情有義。」她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你們公子爺運氣不好,一進西北就被二公子的人發現了,現在他被二公子扣在鎮寒關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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