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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易連愷吃完了蓮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換了衣服,又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滿腹的話,只是說不出來。易連愷並無多少依依惜別之意,走的時候,也沒有回頭。仍舊是由幾名男僕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邊,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來。她手裡本來攥的是那柄小銀勺,此時方才鬆開來,銀匙上的花紋早就已經烙在手心裡,她有點發征地看著那芭蕉葉子的脈絡,心裡空蕩蕩的。

  符遠的舊宅子裡,上次她被易連慎扣在這裡,和如今被易連怡扣在這裡,又是另一番滋味。不過易連怡亦是客客氣氣,因為這裡沒有女僕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傭人,派了兩個來,沒過一會兒,大少奶奶也親自過來了。

  秦桑因為晚上沒有睡好的緣故,所以歪在那裡又歇了一會兒,聽人說大少奶奶來了,少不得立即起來整理,牽一牽衣襟,方向鏡子裡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經走到了門口了。大少奶奶並不是空手來的,她還帶了新鮮的冬筍來,說是鄉下莊子裡送來的,給秦桑嘗個鮮。因為對外面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所以這位大少奶奶,只當是秦桑回來小住,所以還是往日那種樣子,只是一見了秦桑,猛吃了一驚似的,說道:「昨天你們回來的晚,我並不知道。今天早起聽見說三弟和你回來了,我就過來看看——這陣子不見,你怎麼瘦成這樣?」

  秦桑摸了摸臉,勉強笑道:「大概是這幾天沒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說道:「聽說三弟又出門辦事去了,要我來說,何苦呢,他傷又沒好利索,唉……爺們的這些事情,反正是聽不進咱們的一句勸」她坐在這裡,絮絮叨叨跟秦桑說了幾句家常話,秦桑倒覺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雖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時分,天到底是晴了。畢竟是二月裡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來,屋子裡本來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說:「這裡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別老悶在屋子裡,咱們出去走走。今天這個天氣,園子裡的梅花也該開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裡有心思賞梅,不過當初符遠圍城的時候,她與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難過。如今雖然易連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對這位大嫂,卻也沒有什麼怨懟之意。經不住她再三勸解,便換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園裡去散步。

  易家的這花園,她亦是許久不曾來了。上次還是易連慎將她扣在府裡的時候,頻頻在花園設宴。現在春寒料峭的天氣,與當時殘秋之時,自然另有一番風景。大少奶奶雖然認識幾個字,可當年讀的是四書五經,跟念西洋學堂走出來的秦桑,卻也無甚好說的。兩個人在花園裡走了一走,遠遠看見虎皮牆外一角飛樓,掩映在幾株青松後頭,秦桑忽然想起什麼來。大少奶奶看她看著那小樓,也不禁歎了口氣,說道:「老二媳婦就是氣性大,說實話老二也真對不住她。自己兄弟鬧意氣,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卻把她獨自拋在府裡,一走了之。二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當初二少奶奶尋了短見,自己還曾經對易連愷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現在自己這情形,與當初二嫂又有何分別?只怕易連愷一去難回,而自己在這裡,也熬不過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只當她是傷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對她說道:「現在二少奶奶的靈堂還設在那裡,要不你去鞠個躬,也算是不枉當初咱們的情分。」

  這句話正說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說道:「那正是好,煩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這幾天外頭又是兵荒馬亂的,我也想去給二妹妹燒柱香。」

  她們兩個人便沿著青磚小徑走出園去,繞到從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樓前,只見院門虛掩,院中幾株松柏青翠滿目,仿佛烏雲似的,壓得整間院子裡都幾乎沒有陽光。院子裡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許淡黃色的松針,並兩三隻松果。旁邊石階上已經生了青苔,昨天夜裡下過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著水痕,靜悄悄的,幾乎連一絲聲音都聽不見,只有小樓簷頭地銅鈴,被風吹著,噹啷、噹啷……秦桑看到這種情形,到仿佛進了山間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說道:「幾天不來,下人都偷懶,這院子裡都沒人打掃。」

  秦桑說道:「不掃也好,反正松針也是潔淨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聞言不由得點了點頭。她畢竟是個長嫂。所以秦桑走在前頭,推開了樓門。屋子裡面倒還乾淨,雪白的帳幔簇圍著,一點太陽光從南面窗子裡照進來,無數飛塵在空中打著旋。靈位前除了供著幾樣果蔬,還點著一盞長明燈。她們推門進來,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晃,幾乎就要滅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這些人真是,院子不掃也罷了,靈前竟然也沒有人照料。」便去淨了手,親自替燈裡添了油。然後方才去拈了一炷香,點燃了插在靈前的香爐裡。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

  大少奶奶本來是個小腳,走了這半晌卻也累了。靈前的火盆旁放著一張大圈椅,原來是守靈的時候燒紙坐的,此時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二妹妹恕我不敬,得坐下來歇歇了。」她在那圈椅上坐下來,就朝華秦桑也坐。秦桑見旁邊放著一大籃折好的元寶錫紙,便蹲下來,向火盆中焚了些元寶。大少奶奶看她給二少奶奶燒紙,也忍不住傷感,說道:「當初二妹妹進門的時候,那情形我還記得。那時候大帥正在外頭打仗,亂得不得了。原本是想等平靜一些,再來辦婚事。

  可是二妹妹聽見說二弟要往前線去,立時就要辦婚事。那時候家裡還是六姨當家,六姨說,正在打仗,老爺子又不在家裡,連鐵路都不通,諸如聘禮之類的好些東西,都沒法買去,可不能這樣草率,只怕委屈了人家。但是二妹妹托人捎了話來,說不為別的,就正因為打仗,所以才想此時過門。她雖然沒說,但家裡人都明白,她這是要和易家同生共死的意思。所以老爺子特意拍了電報回來,命二弟成了親再往營裡去。後來老爺子一直跟我念叨,說雖然二妹是個千金小姐,可是為人真是有義氣的。」

  這些事情,秦桑從前倒是不知道的。不過現在聽見,紅顏早已經化作一抔黃土,從前的那些事,或許也只有這位不解世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著元寶焚化的火光,漸漸冒起一縷縷的青煙,心裡在想,自己在這裡替二少奶奶燒著紙錢,將來替自己燒著紙錢的,卻不知又是誰了。

  大少奶奶哪裡知道她的心思,只管說「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縱然剛強,到底是婦道人家……」她說到這裡,秦桑可巧被那火盆裡的青煙嗆著了,只是一頓咳嗽,大少奶奶便說道,「燒點錢是個意思罷了,亡人也不會嫌多嫌少。你別老蹲在那裡,回頭火星子燒著衣裳。」

  秦桑被那陣煙一熏,咳得連眼圈兒都紅了。聽見大少奶奶這樣說,便站起身來,撣了撣旗袍上的灰,說道:「當時我若是多勸勸二嫂,或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唉……」

  大少奶奶說道:「她自個兒想不開,勸也是無用,你也別太往心裡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樓上二嫂屋子裡去看看,盡個心罷了。」大少奶奶是個小腳,最懶怠爬樓,聽到此話不免踟躕。秦桑就勸她在樓下坐著,說道:「我也只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場。」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這裡等你。」

  秦桑便上樓去,這座西洋小樓,原是大理石的臺階,後來又鋪了厚厚的織金地毯,只是這;樓梯臺階,又窄又高,而太陽光從底下照下來,更顯得這臺階似乎高聳進未可知的一團光明裡,像是西洋宗教畫裡的情景似的,又像是曾在夢裡見過的情形。秦桑抬階而上,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就像是貓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毯上,細細綿綿,幾乎聽不見。

  她走到了二樓的樓梯口,記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個房間,於是穿過走廊走過去。走廊盡頭卻是藍的天白的雲,天光明媚,陽光如同澄澄的金粉,從視窗撒進來。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卻發現這小樓的這扇窗,原來正對著自己和易連愷住的院子。從這麼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麵粉牆黛瓦,院子裡的桂花樹,後牆下的山石,落盡葉子的梧桐,還有點綴在階下的萱草,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氣裡,卻顏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風從袖子裡灌過來,吹得她的衣擺呼啦啦直響。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頭,她往底下的青磚地看了看,終於抑住那種衝動。頭昏目眩地靠在窗子邊,雖然雙眼微閉,可是太陽照在眼睛上,一片朦朧的紅光。她睜開眼睛,看到遠處盤旋的一群鴿子,無聲、飛快地掠過天際,飛得遠了。

  二少奶奶住在這樣的小樓上,只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連慎忙於軍政,常年應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嬌妻。秦桑從前跟家裡的兩個妯娌並不親近,此時走到這裡來,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走進二少奶奶的夢境裡,明明這一切並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裡卻隱約覺得可怕。

  她本來想看一看就下樓去的,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還是轉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從二少奶奶尋了短見之後,這裡只怕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了。屋子裡的桌椅箱籠之上都落了一層淡淡的薄灰,床上的帳子一半掛在帳釵上,一半散了下來,空蕩蕩的那只帳釵就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秦桑看見北面有一扇窗子開著,因為昨天下雨的緣故,所以濺進來的水打濕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攤在那裡,倒像是窗子裡漏進來的月色。而南邊梳粧檯上的脂粉,還有外國進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著,另外放著一把梳子,仿佛剛剛還有人坐在那裡梳頭一般。

  她站在屋子裡,心想原來這就是室邇人遐。

  因為看著梳粧檯,所以她就隨手拉開了抽屜,只見抽屜裡擱著幾件珠釵,都是家常曾經見二少奶奶佩戴過的。另外還有一隻沉香木匣子,裡頭裝著只西洋鐘錶,並一串九連環,還有幾枚蟹金的蝴蝶書簽。都是閨閣中的尋常玩意兒,秦桑因為見著那蟹金書簽精緻可愛,所以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

  「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做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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