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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秦桑道:「二哥嚴重我早就說過秦桑一介婦人,斷不會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在天下大事面前一個女人算什麼。」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我那三弟道是個做大事的人,也罷。」他仍舊是親自執壺,替秦桑斟上一杯,說道:「上次你滴酒未沾,這次卻要給我一根面子。」秦桑道:「二哥,我不會喝酒,請二哥不要勉強我。」易連慎道:「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聲音隨意,仿佛一件輕描淡寫的小事,「因為這杯酒有毒,是俄國特務最愛用的氰化物,保證入口氣絕,不會有任何痛苦。」

  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到令易連慎微微意外。她本不善飲酒,喝得太快差點嗆到,換了口氣才說:「倒也沒什麼異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氣絕。」易連慎連擊掌道:「秦桑!秦桑!你這樣一個妙人,怎麼偏偏嫁給了易連愷,小三兒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的妻子。」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與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賢妻,二哥莫要欺負她。」

  易連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不知道,她其實也挺可憐。我背著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下場,不應連累了她,日後請你要多照應她。」秦桑大吃一驚,起初只以為戰況不妙,但聽到易連慎這句話,才知恐怕不只是戰況不妙,只怕已是大敗。

  秦桑道:「二哥請放心,秦桑會盡力。」易連慎笑了笑,說道: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妹子,該當有多好。

  那天晚上,槍聲一直沒有停歇,激戰一夜。大少奶奶嚇得睡不著怎麼那槍聲就在府外頭響?他們要打進了怎麼辦?二弟要輸了怎麼辦?這可怎麼才好?秦桑一直安撫她,兩個女人差不多睜眼等到天亮,天剛濛濛亮,槍聲就停了。炮聲是早就停了,四下安靜得幾乎詭異。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詞,這次秦桑隨他去了,人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點還不如有點信仰,這樣心理上才會覺得安慰。房門被打開的時候,秦桑將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後,隨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還是前陣子剪袍子時用過的,就放在桌上。

  沒想到走進來好幾個人,打頭的正是潘健遲他穿了軍裝,她都有點認不得他了。太陽從他身後照進來,他整個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見他,他在學校操場生根幾個男生說話,那時候陽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轉過臉來對著她笑,連眉梢上都洋溢著陽光似的輕暖。她差點叫了一聲「望平」隔著數載的歲月,一切竟然早已物是人非。而命運如此滑稽,又如此殘忍。潘健遲躬身行禮,說道:「少夫人,公子爺讓我來接你。」易連愷自己並沒有回易家老宅,因為易家老宅之外聯軍曾與易連慎的衛軍激戰,所以牆上、大門上、青石板臺階上,到處都是血跡。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還沒有僵硬,有的連眼睛都沒有閉上,更有的肢體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慘不忍睹。秦桑被潘遲健帶來的人連攙帶扶走過去的時候,只覺得一陣陣發暈。竟然死了這麼多人。

  汽車將他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轅,將她安置在一間屋子裡,沒一會又接了朱媽並其他幾個女僕來。自從回到易宅被軟禁後,她也沒見過朱媽和自己的女僕。朱媽上前來便摟著她大哭了一場,說:「我的好小姐,沒想到還能見著你。」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夢,夢醒來仗已經打完了,一切日子又回到了從前,一切都已經像從前一樣了。她不知易家老宅裡情形怎麼樣,潘健遲將他送到這裡來之後就走了,外頭走廊裡靜悄悄的,房門口站著兩個衛兵,她讓朱媽去叫了一個來。

  ]那衛兵對他極是恭敬,說道:「夫人,現在街上還有流彈,為了安全起見,全城已經戒嚴了。」秦桑知道急也無用,只能見著易連愷再想辦法。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因為她們的一應衣服都還在易家老宅,朱媽說道:「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裡去。」秦桑想起出門時看到的那些屍體,心裡一陣陣覺得發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連愷,只怕這輩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過晚飯後,走廊裡傳來一陣皮鞋的聲音,外頭還有上槍行禮的聲音。旋即,房門被推開,易連愷走進來,親桑沒見過他穿軍裝,只覺得好生不習慣,他比從前瘦也比從前黑了,幾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媽還惦記著當初火車上的事,見著他仍舊板著面孔。易連愷摘下帽子,隨手交給潘健遲,笑著向她臉上看了看。說道:「你氣色倒還不錯。」等到潘健遲和朱媽都退出去了,親桑才淡淡地說了句「司令好」易連愷將皮鞋脫了,換上拖鞋,一邊笑一邊說:「得啦,別寒磣我了。我知道你記恨我呢,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麼。」

  「你把二哥怎麼樣了。」

  「我能把他怎麼樣啊?」易連愷將它的肩膀扳過來,收緊了手臂摟住她,「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樣了?這些日子沒見,你就一點也不惦記我?」親桑推開他:我惦記你做什麼,還嫌那一腳踹得不夠麼?易連愷並不惱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麼。我在這裡給你賠禮,要不,你還打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驕淫跋扈,對著她也沒多少耐性,通常兩人都是針尖對麥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鬧。今日這樣低聲下氣,實屬罕異,親桑覺得他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和從前大不一樣,可是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

  親桑沒心思與他糾纏,於是說:父親到底怎麼樣了?我想回去看看還有大嫂二嫂。父親大人重病未醒,也不能移動,有一幫大夫守在那裡呢。他輕描談寫地說「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遲。」秦桑道:「你怎麼跟沒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單單把我接出來,若要旁人知道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易連愷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麼時候把我當成是人。那種日子我是過得夠了,到了今日,不過是他們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誰敢說什麼。」秦桑氣的回過頭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氣?你氣性怎麼這麼大?我拿一巴掌不是打給別人看的麼?你要真生氣,我讓你打回來好不好?」秦桑道:「誰稀罕打你。」易連愷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連愷仍舊不肯讓秦桑回易宅去。秦桑無可奈何,只得遣朱媽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誰知到朱媽帶回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方才問,「那二哥呢?」易連慎倒是逃走了據說是那天夜裡槍戰正激的時候趁夜逃走的,當時城中大亂,衛隊拼死護著易連慎逃出了城外。不過易連慎雖然逃走了卻沒有帶走結髮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和花露水自殺了。

  秦桑聽見消息,不顧衛兵阻攔,硬是闖出行轅,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清掃了一遍,那些屍首早就無影無蹤,血跡都被洗的乾乾淨淨。二少奶奶已經小殮,靈堂就設在她原先住的屋子裡,秦桑回去的時候,倒是大少奶奶拉著她哭了一場:「二妹怎麼這樣想不開……就算不為她自己想想,也要為她肚子裡的孩子想想,一屍兩命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開,是非死不可。

  秦桑幾近冷靜地想到,那日易連慎托她照顧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只不過他還是太大意,總以為不過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連愷未必會那樣心狠手辣,沒想到還是斬草除根。她因為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連愷慪了一場氣。無論如何就是不理他。更兼易繼培病著,她每日都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繼培病榻之前。易繼培當日病勢十分兇險,幸得易連慎當時就請了德國名醫醫治,實行了手術。雖然病後易繼培一直被軟禁靜室,反倒利於養病。

  這些天來以恢復了不少,雖然不能說話,可是已恢復了神志,偶爾可以睜開眼睛了,亦能認出人來。易連愷因為軍務繁忙,所以回來的時候少,不過也儘量抽工夫塌前盡孝,更延請了東瀛的名醫來替易繼培治病。秦桑數日不理睬易連愷,也不願同他說話,可是見他命人請來東瀛大夫,實在是忍不住了。她趁著易連愷回來探病,還在花廳裡沒有走,便走進花廳對易連愷說:「我有話對你說。」她已經數日不曾與他講話,人前亦不理睬他。易連愷見狀便揮了揮手,於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遲最後一個退出,還識趣地替他們掩上門,帶著衛士退得遠遠的,方便他們夫妻說私房話。易連愷便笑了笑:「怎麼?氣消了?」

  「父親素來最討厭曰本人,總說他們是狼子野心,你怎麼還能請個曰本人來替父親看病?」易連愷道:「父親又不知道他是曰本人,再說這個曰本人醫術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曰本人。」秦桑問道:「剛才我聽見那個曰本大夫說英文,要將軍港租借給曰本人是不是真的?」易連愷本來並沒有生氣,聽到這句話才慢慢收斂起笑意:「這是公事你不要過問。」

  「軍港是國土,我身為國人,為什麼不能過問?」易連愷冷笑:「還真是反了——你以為你是誰?別以為這幾日我哄著你,你就把自己當回事了。什麼時候輪到你過問我的公事,便是將永江之南符義數州全都割讓給曰本人,那也輪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話未落,秦桑已經舉起手來拼盡全力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易連愷下意識往後一閃,這一章便只打在他的耳邊,可是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揚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閃不避,反倒仰起臉來:「你打吧,你最好開槍打死我,我怎麼就嫁了這樣一個人……」她不知不覺間眼淚竟然已經落了下來,「這是賣國你知道嗎?」易連愷大怒不發一言氣衝衝就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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