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迷亂之年 | 上頁 下頁


  「帶回去炒土豆絲兒吧!」桃模仿著清川的嗓音。

  「呸!什麼素質!還大學教師呢!」她狠狠啃光了那只蜜桃,就著桌布擦了擦手。

  桃是個邋遢的女人。

  邋遢之外,桃的體重亦是她的劣勢。桃一過30歲便迅速膨脹,秀氣的五官被擁塞在肥肉的汪洋大海中。她的丈夫對此相當厭惡,在下崗後去了廣州,已經好幾年沒有回過家,連孩子的撫養費都不聞不問,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桃所擁有的,不過是名存實亡的婚姻。

  與滿城在一起之後,桃試圖振作,報名參加了舞蹈班,拖著肥碩笨拙的身軀翩翩起舞,累得氣喘如牛。滿城立即打消了她減肥的念頭。滿城擁著她軟和充實如棉絮的身子,在她耳邊溫言道,別傻了,無論你的外表是什麼樣兒,我都會同樣喜歡你。這番話讓桃感激涕零,她順水推舟地退掉了舞蹈班的學費,重新過起了隨心所欲的日子。

  滿城沒有告訴桃,他所沉迷的,恰恰是她那一身豐厚到了累贅的肉,她令他想起一頭龐大而又不具危險性、攻擊性的動物。準確地說,那是一種沉重的質感,宛如生命本身的重量。

  無法承受之重。

  另一種形式的維納斯

  漫長蒙昧的青年時期,滿城對自己的性嗜好一無所知。他按照尋常男人的標準,娶回了窈窕的清川。清川有著纖細的腰身與極為優美的背部,是童男們夢幻中的理想物件。滿城一度著迷於瘋狂親吻她瘦骨娉婷的脊背。可是直到結婚以後,他才發現自己並不中意清川那樣的瘦女人。他喜歡她的臉,她的輕盈的身姿。但那是純粹的欣賞,不帶肉欲,不帶激情。猶如一個男人面對一幀蘇繡,絕不可能興奮。

  婚後第三年,滿城和清川分別考取了兩所外地高校的研究生。學校的地點一南一北,他們不得不暫時分居。滿城的專業是現代文學,導師在文學評論界很有名氣。導師的家眷在美國,作為導師偏疼的弟子,滿城就時常在導師的家孵著。

  導師有一個要好的朋友,是一位畫家,兩人來往密切,經常在導師的家裡清談。導師和畫家坐而論道的時候,滿城在一旁洗耳恭聽。他們的言辭激進而尖銳,滿城從來沒有插嘴的餘地。

  畫家年近五十歲,相當自負,根本不與滿城搭訕。他的個子很高,披散著一頭自然捲曲的長髮,常年穿著各種質地的T恤衫和牛仔褲,腰間紮一條細細的金屬色的皮帶。由於多肉,那條皮帶像是把他的身體截然分成了兩段,胃部呈現出麵包狀的圓形。他的體態,加之冷漠的氣質,使他看上去活像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王。在雄壯的畫家面前,滿城覺得渺小和卑微。

  在形而上的話題以外,畫家和導師會插科打諢地說起女人。畫家是演說者,導師是聽眾,又是笑又是搖頭又是歎息的聽眾。

  「你呀!」這是導師最常用的對白。雋永悠長,意蘊無窮。

  滿城在腦中將畫家講述的支離破碎的片段拼湊起來,對畫家的性喜好得出了結論。畫家縱欲,但他天生就不能與女人朝夕相處。他有一張清朝時期的古木大床,是文革時期當紅小兵時抄家所得。前半夜,那張床上躺著畫家各式各樣的情人。到了後半夜,畫家孑然一身。畫家告訴他的情人們,他無法在別人身旁入睡。因而做愛以後,他無一例外地將她們趕走。

  「我討厭早晨跟一個女人一道起床,不願意有人聽到我方便的聲響,也不會為了一頓像樣的早餐而被人擺佈。」畫家說。

  顯然的,他熱愛女人,同時又害怕女人。滿城猜想這與畫家所從事的靈感豐沛的職業有所關聯。畫家需要在一個又一個女人之間的空隙處思索,並且創作。他不能讓自己困縛在同一個女人的絞架下。

  畫家每有新作問世,都會攜卷而來,請導師過目。有一陣子,畫家迷戀于肥女人的意象和蘭波的詩歌,他請導師研墨,在畫的角落題寫下蘭波的詩句。有一幅抽象畫,乾脆沿用了蘭波的詩名《另一種形式的維納斯》,畫面被導師摹寫的詩句佔據了相當大的篇幅。

  一個抹著厚厚髮蠟的棕發女人頭/緩慢愚鈍地從浴缸中浮出/仿佛從生銹的綠棺材中顯露/帶著修修補補糟糕的痕跡

  然後是灰色肥厚的脖子/寬大的肩胛突出/粗短的背一伸一縮、一起一伏/然後是肥胖的腰/如同飄飛起來/皮下脂肪有如層層扁平的薄片散開……

  脊柱微紅/一切散發出一股/可怕的怪味:

  人們發現/她的獨特之處需要用放大鏡來細看……

  腰間刻著兩個詞:克拉拉和維納斯——

  整個身體的扭動與美麗肥臀的舒展,都源於肛門潰爛。

  那是一幅動感的畫,滿城看不太明白,但詩歌所描述的景象卻擊中他的心。他沉溺于畫家和蘭波共同營造的病態而醜陋的激情之中。

  一個夏日的午後,下著大雨,滿城從教室出來,準備去見導師。他撐起雨傘,剛一抬頭,就看到畫家無所事事地佇立在對面那幢教學樓的屋簷下。

  畫家手裡沒有傘,顯然是在去導師家的半路遭遇了突如其來的暴雨。滿城沒有多加思索,撐著傘飛身跑向畫家落腳的地方。畫家看見他,稍一吃驚,隨即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喲,這麼小的傘?是女士用的吧?」他一邊移身傘下,一邊風趣地說著。

  滿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把雨傘儘量轉向畫家。雨傘確實是女用的太陽傘,滿城離家時,是清川細心地替他收進行囊。

  雨太大了,眨眼工夫,滿城的一半肩膀就被淋得透濕。畫家察覺到了,笑著伸過一隻手臂,搭在滿城濕漉漉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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