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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司機站在兩個站不起來了的人面前,彎著腰詢問:「怎麼樣了?」很粗的聲音。很快,旁邊站滿了人,探頭探腦地看。男人勉強地爬起來,滿臉的灰塵,一臉忍著痛的尷尬和恐懼。看著沒事,粗壯的汽車司機就大了嗓門教訓起來,說不是他緊急刹車的話,他們倆早就鑽車輪子下面去了。男人去拉還俯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臉上已經有淚,不知道是嚇的還是疼的,她的船型高跟鞋已經飛出去很遠,一個看熱鬧的本地人去給她撿了,扔在她面前,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扶著男人把鞋穿了。

  一場虛驚。一行人上車以後,卻變得異常興奮,取笑著剛才的每一個細節。

  然後聽見一個人叫起來,他的豬崽掉下去了,從車頂的貨物架上掉下去了。

  車停了以後,那個人跑出去,把幾只用網兜套住的撕心裂肺般嘶叫著的豬崽撿了回來,說小豬崽的牙齒也摔掉了,尿也給摔了出來。有人興奮地猜測,沒有牙的小豬要吃怎樣的東西才能消化。

  正喧鬧的時候,笛子回了一下頭,看到他坐在後面,靠在椅背上,有些疲倦的樣子。他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看過來,她愣了愣,轉過頭去。

  一切安頓下來,汽車繼續在蜿蜒的山路上搖晃著行駛,透過車窗,能看到山頂上方懸掛著的紅彤彤的夕陽,一切都籠罩在溫暖的暮色之中。汽車像沒有目的般地緩慢行駛,笛子莫名地興奮起來,仿佛汽車要把她同他送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個充滿幸福的地方,一個夕陽斜照的地方。

  笛子沒有想到秧秧。她刻意不讓自己想到秧秧。

  薄暮時分,他們到達了目的地——一個十分古老的小鎮,在水邊的小鎮。

  走進小鎮,一群人突然安靜下來,仿佛被這裡的古老和恬靜震懾。

  走進去,是青石板的小路,和笛子租房的那條小路十分像,卻又不像。這裡的青石板乾淨,並且因長久摩擦而發亮,石縫間長著星點的小草,是鮮嫩的,還有金黃的小花。牆根,有陳年的青苔和一小簇一小簇的青草。房屋都是木結構的,很古老的樣式,門廊有著複雜的手工雕花,透過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裡面青石板鋪地的院子和裡面主人栽種的盆花。有些同學開始用相機拍照。

  著裝有些怪異的人像一群不協調的入侵者一樣,緩緩地在小鎮裡移動。坐在門檻上吃棒棒糖的小孩和端著碗站在外面邊聊邊吃的人們,好奇地打量這一群奇怪的客人,然後友善地告訴他們哪裡有乾淨便宜的旅店。

  負責聯繫住宿的還是大雄。大雄帶了他的助手,進了一家不大的旅店,討價還價,出來很有氣魄地一揮手,一群人就魚貫而入,在服務員的帶領下,把行李放進一個個房間,然後叫嚷著:「吃飯,要吃飯,餓死了!要好好地吃一頓了!」

  班上只有四個女生,住了一間屋,在大雄和另外三個男生的房間的隔壁。大雄覺得他們,特別是他,可以保護她們,主要是保護笛子,雖然這裡看上去沒有什麼危險。

  為了尊重老師,況且老師不像學生窮得那樣緊迫,大雄給喬晉要的是一個單間,在走廊拐角處,帶洗手間的——這樣想洗澡的同學還可以去那裡洗澡,不用全都去擠那兩個定點供應熱水的噴頭了。

  在陌生的床鋪上醒來,已經是早晨快八點的時間。

  大雄在外面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招呼著:「起床了,集合了!」

  一扭頭,看見窗戶外面的樹丫上,有小鳥尖叫著跳躍。真是清新愉悅的一天。

  在擁擠不堪的水房洗漱,你濺了我一身水,我踩了你的腳,唧唧喳喳胡亂地梳洗,然後在喬晉的房間裡聚攏。

  「就在附近寫生,中午不用回來,可以分散行動,但必須兩個人以上一組,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能太遠,特別是要去野外的話。

  「自由組合,但要把組合報上來,誰和誰一組,晚上六點鐘在旁邊的小飯店會合。以後一天至少兩幅寫生作業,早上不用會合,每天下午六點碰頭,晚上點評。」喬晉十分簡短地宣佈。

  然後一群人一哄而散。

  晚上六點,班裡的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吵鬧著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眨眼的工夫,盤裡的紅燒肉就沒有了,然後是上一盤就吃光一盤,看搶得急了,女生也起哄著搶,被男生說比他們搶得還厲害!女生就鬧:「不搶,全被你們給搶光了,還吃得飽飯嘛!」

  喬晉說:「不夠的話再加菜吧,飯總是得吃飽的吧。」

  這邊大雄忙不迭地往笛子的碗裡夾菜,於是眾人笑鬧起來:「哦,班長搞特殊了!」

  鬧哄哄地吃了飯,在飯店裡評了畫,就張羅著要出去喝酒。問了服務員,卻說這小鎮沒有酒吧。可是這外出的夜晚,是不能虛度的呢。

  學生們吵鬧著上兩盤下酒菜,就在飯店裡要了兩箱啤酒。喬晉也是剛剛畢業不到兩年的學生,他們鬧,也就由著他們,學生也是喜歡他的,拉了他,敬他酒,和他天南地北地聊。

  笛子就坐在他的對面,沉默地看著鬧騰的一群人。笛子和班上的其他三個女生並不十分要好,因為她和她們接觸得少。她們玩兒起來也厲害,酒量好,拳也好,大聲地劃拳,大杯地喝酒,大口地吸煙。

  笛子的拳劃得本來一般,更因為他坐在對面,心裡無端的緊張,敗得一塌糊塗。

  她知道她喝酒的時候,他在看她。他不知道是否該勸阻,如果他心裡是坦然的,就會幫著笛子,勸她少喝一些,但他不是,就覺得勸她也許就暴露了自己對她的擔心。所以她喝的時候,他就看著,她喝完了,他就把眼光移開。

  大雄是磊落的,搶著要幫笛子喝,笛子不肯,笛子想喝。

  突然的,四周一片漆黑。

  小店的主人急忙找蠟燭,解釋說:「可能是這條街的保險絲又給燒了,一會兒電就來了,一會兒就來了。」

  笛子坐在黑暗之中,覺得莫名的快樂,在一片渾噩之中,辨認著他的方向。

  有微光突然點亮,她看到他的目光。大概是因為酒精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燭光跳躍的緣故,他眼神熾烈,他在看著她。

  而她眼睛裡潛伏著山洞裡焦躁不安的獸,帶著一些哀傷,帶著一些委屈,帶著積壓了許久的絕望情緒,莽莽撞撞地想要衝出來。她就這樣看著他,眼光星星點點。面前燭光搖曳,杯影幢幢,笛子想要屏住自己的呼吸,卻無端地呼吸急促。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片刻,靜默裡掩藏著火焰的目光,然後移開。她這才聽到,周圍原來是這樣的吵鬧,而她的心跳已經失控。

  她明白自己正徘徊在這樣危險的邊緣,而她的秘密永遠都只能是秘密。

  笛子站了起來,有些搖晃,輕微地。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正常地走出去。

  聽見他在身後問:「要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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