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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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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參謀說:呆會兒路過您家,我給您留下兩隻大獺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還沒有從這種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過神來,吉普就一溜煙地開走了。畢利格老人神情呆滯,好像還停留在他習慣中的秋季草原裡。老人也可能還在回想那支便捷輕巧的長管槍,短短的一個多月,這麼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新手段湧進草原,老人已經完全懵了。吉普車的煙塵散去,老人轉過身一言不發,松松地握著馬嚼子,信馬由韁地往家走。陳陣緩緩地跟在老人的身旁,他想,都說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遊牧老人更痛苦,萬年原始草原的沒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滅更加令人難以接受。老人全身的血氣仿佛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子彈頭穿空,身子頓時佝僂縮小了一半,渾濁的淚水順著憔悴蒼老的皺紋流向兩邊,灑在大片大片白藍色的野菊花上。 陳陣不知道怎麼才能幫幫老人,驅散他心裡的哀傷。默默走了一會,結結巴巴說:阿爸,今年秋草長得真好……額侖草原真美……等明年也許…… 老人木木地說:明年?明年還不知道會冒出什麼別的怪事呢……從前,就是瞎眼的老人,也能看到草原的美景……如今草原不美了,我要是變成一個瞎子就好了,就看不見草原被糟蹋成啥樣兒了…… 老人搖搖晃晃地騎在馬上,任由大馬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他閉上了眼睛,喉嚨裡發出含混而蒼老的哼哼聲,散發著青草和老菊的氣息,在陳陣聽來,歌詞有如簡潔優美的童謠: 百靈唱了,春天來了。 獺子叫了,蘭花開了。 灰鶴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老人哼唱了一遍又一遍,童謠的曲調越來越低沉,歌詞也越來越模糊了。就像一條從遠方來的小河,從廣袤的草原上千折百回地流過,即將消失在漫漶的草甸裡。陳陣想,或許犬戎、匈奴、鮮卑、突厥、契丹的孩子們,還有成吉思汗蒙古的孩子們,都唱過這首童謠?可是,以後草原上的孩子們還能聽得懂這首歌嗎?那時他們也許會問:什麼是百靈?什麼是獺子?灰鶴?野狼?大雁?什麼是蘭花?菊花? 衰黃而蒼茫的原野上,幾隻百靈鳥從草叢裡垂直飛起,扇動著翅膀停在半空,仍然清脆地歡叫…… 第三十五章 炎帝姓姜……薑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遊牧先入中部。 ——範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西羌……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 ——《後漢書·西羌列傳》 這年初冬的第一場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氣中的濕潤,原野變得寒冷而清新。一離開夏季新草場,喧鬧的營地已成往事,每個小組又相隔幾十裡,連狗叫聲也聽不見了。冬草茂密的曠野,一片衰黃,荒涼得宛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高原。只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時那樣湛藍,天高雲淡,純淨如湖。草原雕飛得更高,變得比鏡面上的鏽斑還要小。它們抓不到已經封洞的旱獺和草原鼠,只好往雲端上飛,以便在更大視野裡去搜尋野兔,而會變色的蒙古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裡,連狐狸都很難找到它們。老人說過,每年冬季,會餓死許多老鷹。 陳陣從團部供銷社買回一捆粗鐵絲,補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條車筐。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在車筐裡面貼著筐壁密密地擰編了一層鐵絲格網,還編了一個網蓋。鐵絲很粗,比筷子細不了多少,用老虎鉗得兩隻手使勁才能夾斷鐵絲。他估計小狼就是再咬壞一顆狼牙,也不可能咬開這個新囚籠,反正粗鐵絲有的是,可以隨破隨補。在冬季,大雪將蓋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減少。所以,冬季遊牧就得一個月搬一次家,當牛羊把一片草場吃成了白色,就要遷場,把畜群趕往黃色雪原,而把封藏在舊草場雪底下的剩草,留給會用大馬蹄刨雪的馬群吃。冬季遊牧每次搬家,距離都不遠,只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範圍便可,一般只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騰,要想在半天之內咬破牢籠,幾乎不可能。陳陣舒了一口氣,他苦思苦想了半個月,總算為小狼在冬季必須頻頻搬家,這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想出了辦法。 遊牧的確能逼出人的智慧。陳陣和楊克也想出了請狼入籠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蓋的車筐扣住小狼,然後再把牛車的車轅抬起來,把車尾塞到車筐底部,再把車筐連同小狼斜推上車,最後把車放平,再把車筐緊緊拴在車上。這樣就可以讓小狼安全上車,既傷不了人,也傷不了它自己。搬到新營盤下車時,就按相反的順序做一遍即可。兩人希望能用這種方法堅持到定居,到那時就給小狼建一個堅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勞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後把小母狗和它放在一起養,它們本來就是一對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小夥伴,以後天長日久肯定能創造感情的結晶——一窩又一窩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後代。 陳陣和楊克經常坐在小狼的旁邊,一邊撫摸著小狼,倆人一邊聊天。這時小狼就會把它的脖頸架在他或他的腿上,豎起狼耳,好奇地聽他倆的聲音。聽累了,它就搖著頭,轉著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癢癢。或者仰面朝天,後仰脖子,讓他倆給它抓耳撓腮。兩人憧憬著他們和小狼的未來,楊克抱著小狼,慢慢給它梳理狼毛,說:如果將來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會逃跑了,狼是最顧家的動物,所有公狼都是模範大丈夫,不是小丈夫,只要沒有野狼來招引它,咱們就是不拴鏈子,讓它在草原上玩兒,它自個兒也會回窩的。 陳陣搖頭說:如果那樣,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它留在這兒……我一直夢想著有一條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騎馬跑到西北邊防公路旁邊的高坡上,朝路那邊的深山高聲呼叫:小狼、小狼、開飯嘍!它就會帶著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家族,撒著歡兒朝我跑過來,它們的脖子上都沒有鎖鏈,它們牙齒鋒利,體魄強健,可它們會跟我在草地上打滾兒,舔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卻不使勁兒真咬我……可是自從小狼沒了鋒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夢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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