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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徐參謀拍了拍陳陣的後背說:小陳啊,我們殺了這麼多的狼,你別難過……我看得出,你養狼養出了感情,也受了老牧民的不少影響。狼抓兔子,抓老鼠,抓黃羊旱獺,確實對草原有大功,不過那是很原始的方法了。現在人造衛星都上了天,我們完全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來保護草原。兵團就準備出動「安二」飛機到草原撒毒藥和毒餌,徹底消滅鼠害……

  陳陣一愣,但是馬上就反應過來。他慌忙說:可別,可別!要是中毒的老鼠再讓狼、狐狸、沙狐和老鷹吃下去,那草原動物不是全要死絕了麼?

  包順貴說:老鼠死絕了,還留狼幹什麼?

  陳陣爭辯道:狼的用處大了,跟你們說不清楚,至少可以減少黃羊野兔和旱獺。

  老劉紅著酒臉大笑:黃羊、野兔和旱獺都是有名的野味,等我們的大批人馬開到,這些野味還不夠人吃的呢,能留給狼嗎?

  第三十二章

  人+獸性=西洋人……自然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於中國人的臉上,是本來沒有的呢,還是現在已經消除。如果是後來消除的,那麼,是漸漸淨盡而只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歡,于本身並無好處。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於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一種人。

  ——魯迅《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

  野餐一結束,包順貴跟徐參謀嘀咕了幾句,兩輛吉普便往東北方向急馳。陳陣忙說:方向不對,順著原路回去,好走多了。

  包順貴說:回隊部有140多裡地,這麼長的路,總不能空跑吧。

  徐參謀說:咱們要避開剛才響槍的三個地點,繞著走,沒准還能再碰上狼。就算碰不見狼,碰見狐狸也不賴。應該發揚我軍連續作戰,擴大戰果的光榮傳統嘛。

  吉普很快就進入了遼闊的冬季草場,陳陣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針茅草原。針茅草是一種冬季的優良牧草,比其他季節的牧草高得多,草葉有兩尺長,稀疏的草稈草穗有一米多高。到了冬季,平常年景大雪蓋不住草;即便較大的雪災,針茅草稈草穗仍能露出一半,同樣是畜群的好飼料,而且羊群還可以順著草稈刨雪,吃雪下的草葉。額侖草原的冬季長達七個月,全大隊的牲畜能否保膘保命越冬,全仗著這大片的冬季牧場。

  秋風吹過,草浪起伏,慢慢湧來,從邊境線一直漫到吉普車,淹沒了四輪。兩輛小車像兩艘快艇,在草海中乘風破浪。陳陣松了一口氣:要想在牧草這麼茂密高聳的草場上找到狼,就是用天文望遠鏡也白搭。

  陳陣再一次湧出對草原狼和馬倌們的感激之情。這片看似純天然純原始的美麗草原,實際上卻是草原狼和馬倌們一年年流血流汗,拼了命才保護下來的。美麗天然和原始中包含著無數的人工和狼工。每當牧民在下雪以後,趕著畜群開進冬季草場的時候,都會感受到狼群給他們的恩澤。牧民們常常會唱起狼歌那樣悠長顫抖的草原長調,每次都令陳陣心曠神怡。

  兩輛吉普飛速行駛,射手都帶著醉意,但他們仍然舉著望遠鏡,仔細搜索著狼皮和狼肉。

  陳陣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他還從來沒有在人畜未到之前,如此從容快速地流覽過冬季草場的原始美。此刻,廣袤無邊的草場上,沒有一縷孤煙、一匹馬、一頭牛、一隻羊。休養生息了近半年的冬季草場,雖是一片濃密的綠色,卻顯得比春季接羔草場更為荒涼。春季草場有許多石圈、土圈、庫房和高高的井臺,人工的痕跡散佈草場。而在冬季草場,人畜有雪吃,不用打井修井臺;到冬季,羊羔牛犢都已長大,也用不著給它們修棚蓋圈,僅用牛車、活動柵欄和大氈搭建的半圓形擋風牆就可充當羊圈。因此,在秋初時節靜觀這冬季草場,眼前沒有人跡、沒有畜跡、沒有一件人工建築物,只有波濤般起伏的針茅草。如果戴著哥薩克黑羔皮高帽的葛裡高利,突然出現在這片草場,陳陣一定不會懷疑他倆的身後就是那美得令人心醉的頓河草原。早在上初中時,陳陣就看過兩三遍《靜靜的頓河》的小說和電影。後來他在離開北京的時候,又將《靜靜的頓河》和其它關於草原的小說一同帶到了額侖草原。

  《靜靜的頓河》也是陳陣來草原的原始驅動力之一。陳陣對頓河草原的想往是由於葛利高裡、娜塔莉亞和阿克西妮亞那樣熱愛自由的人。而陳陣對蒙古草原的癡迷,則是由於熱愛自由、拼死捍衛自由的草原狼和草原人。草原為什麼會有如此強大的磁場,讓他情感羅盤的指標總是顫抖地指向這個方向?陳陣常常能感到來自草原地心的震顫與呼救,使他與草原有一種靈魂深處的共振,比兒子與母親的心靈共振更加神秘,更加深沉,它是一種隔過了母親、隔過了祖母、曾祖母、太祖母,而與更老更老的始祖母遙遙的心靈感應,在他從未感知的心底深處,呼喚出最遠古的情感。

  陳陣望著荒涼寂寥的草原,陷於夢境般的神遊,好像望見了史前蠻荒時期的人類祖先。導師曾經告訴人們:「直立和勞動創造了人類。」那麼,類人猿究竟是在森林中,還是在草原上直立起來的呢?這是一個更為深遠的有關「祖地」的質疑。

  陳陣已經與草原猛獸打過兩年多的交道,在他看來,類人猿不可能是在森林中直立起來的。因為,在森林中猿猴的前肢更重要,也更發達。在森林中要想看得遠,就必須爬得高;要想躲避猛獸,就更要爬得高。而要想爬得高就必須靠前肢前掌,要想採摘果實也必須依靠前肢前掌。更重要的是,猿猴在森林裡的快速行動主要是靠前肢「行走」。當猿猴的前肢前臂的功能如此重大,它們的後肢就不可能發達,後肢只是前肢的輔助器官,它擔負不了獨立行走的艱巨任務。因此,在森林裡,猿猴不可能,也沒必要直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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