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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高建中說:賠唄。月月扣全家勞力的半個月工分,扣夠為止。嘎斯邁和全隊的婦女都罵那個二流子新郎和新媳婦的公婆,這麼大的蚊災,哪能讓剛過門的農家媳婦下夜呢……咱們剛到草原的時候,嘎斯邁她們還帶著知青下了兩個月的夜,才敢讓咱們單獨下夜的。包順貴把額爾敦兩口子狠狠地訓了一通,說他們真給東北蒙族的外來戶丟臉。可是他對自己老家來的那幫民工趁機給好處,把隊裡三分之一的處理羊都白送給了老王頭,他們可樂壞了。

  陳陣說:這幫傢伙還是占了狼的便宜。

  高建中打開一瓶草原白酒,說:白吃狼食,酒興最高。來來來,咱們哥仨,大盅喝酒,大塊吃肉。

  楊克也來了酒癮,笑道:喝!我要喝個夠!養了一條小狼,人家盡等著看咱們的笑話了,結果怎麼樣?咱們倒看了人家的笑話。他們不知道,狼能教人偷了雞,還能賺回一把米來。

  三人大笑。

  煙陣裡,撐得走不動的小狼,趴在食盆旁邊,像一條吃飽肚子的野狼,捨不得離開自己的獵物那樣,死死地守著盆裡的剩肉。它哪裡知道,這是狼爸狼叔們送給它的救災糧。

  第二十九章

  在我們的血液裡,特別是在君主和貴族的血液裡,潛伏著遊牧精神,無疑它在傳授給後代的氣質中占著很大的部分,我們必須把那種不斷地急於向廣闊地域擴張的精神也歸根於這部分氣質,它驅使每個國家一有可能就擴大它的疆域,並把它的利益伸展到天涯海角。

  ——(英)赫·喬·威爾斯《世界史綱》

  巴圖和張繼原一連換了四次馬,用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才順著風將馬群抽趕到新草場西北邊的山頭。山頭的風還不小,他倆總算不必擔心馬群再掉頭頂風狂奔。兩人累得腿胯已僵在馬鞍上了,幾乎下不了馬,喘了好幾口氣才滾鞍落地,癱倒在草坡上,鬆開領扣,讓山風灌滿單袍,吹吹汗水濕透的背心。

  西北是山風吹來的方向,東南是大盆地中央的湖水,整群馬散在渾圓的山頭上。全身叮滿黃蚊的馬群,既想頂風驅蚊又想飲水,焦躁不安,猶豫不決。馬群痛苦疲憊地在坡頂轉了兩三圈以後,幾匹最大家族的兒馬子長嘶了幾聲,還是放棄了風,選擇了水。馬群無奈地朝野鴨湖奔去,千百隻馬蹄攪起草叢中的蚊群,瘋狂饑餓的新蚊順風急飛,撲向汗淋淋的馬群,又見縫插針地擠進一層。群馬被紮刺得又踢又咬,又驚又乍,跑得七倒八歪,全像得了小兒麻痹症。

  巴圖和張繼原見馬群沖下山,不等系上領扣便睡死過去。蚊群撲向兩人的脖子,但此時,蚊子即便有錐子那樣大的嘴針,也紮不醒他們了。兩人自從蚊災降臨,七天七夜沒有連續睡過三小時。蚊災下的馬群早已成了野馬、病馬和瘋馬,不聽吆喝,不怕鞭子,不怕套馬杆,甚至連狼群也不怕。無風時整群馬集體亂抽風,有風時,便頂風狂奔。前幾天,馬群差點叛逃越境,要不是風向突變,他倆可能這會兒還在邊防站請求國際交涉呢。

  有一天夜裡,兩人費盡心力剛把馬群趕到自己的草場,蚊群一攻,馬群大亂,竟然分群分族分頭突圍出去。兩人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將十幾個大小家族圈攏到一起,但是數了數兒馬子,發現還是丟了一個小家族共20多匹馬。巴圖讓張繼原獨守馬群,自己換了一匹快馬,又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在80多裡以外的沙地裡找到馬群。可是這群馬中的馬駒子已經一匹不剩,狼群也已被蚊群逼瘋了,拼命殺馬,補充失血,巴圖連馬駒子的馬蹄和馬鬃都沒有找到。

  馬群裹攜著沙塵般的蚊群沖向野鴨湖。被蚊群幾乎抽幹了血,渴得幾乎再也流不出汗的馬群,撲通撲通躍入水中。它們沒有急於低頭飲水,而是先借水驅蚊——馬群爭先恐後往深水裡沖,水沒小腿,小腿不疼了;水淹大腿,大腿上的吸血鬼見鬼去了;水浸馬肚,馬肚上來不及拔出針頭的血蚊被淹成了孑孓。馬群繼續猛衝,被馬蹄攪混了的湖水終於淹沒了馬背。湖水清涼,殺蚊又刹癢,群馬興奮長嘶,在湖水中拼命抖動身體,湖面上漂起一層糠膚一樣的死蚊。

  馬群終於吐出一口惡氣,紛紛開始喝水,一直喝到喝不動為止。然後借著全身的泥漿保護層,走回到水觸肚皮的地方,站在水裡昏昏欲睡,沒有一點聲音,連個響鼻也懶得打。湖面上的馬群集體低頭靜默,像是在開追悼會,悼念那些被蚊狼合夥殺掉的家族成員。山頭上的馬倌和湖裡的馬群都一同死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人馬幾乎同時被餓醒。人和馬已經幾天幾夜沒吃什麼東西了。巴圖和張繼原掙扎起來跑到一個最近的蒙古包,灌飽了涼茶和優酪乳湯,吃飽了手把肉,又睡死過去。馬群被餓得上岸吃草,強烈的陽光很快曬裂了馬身上的泥殼保護層,蚊群又見縫插針。湖邊的牧草早已被牛羊啃薄,為了不被餓死,積攢體力與狼拼命,馬群只好重返茂密的草坡,一邊吃草一邊繼續忍受蚊群的轟炸。

  全隊的幹部都在畢利格家裡開會。老人說:天上的雲不厚也不薄,雨還是下不來,夜裡更悶,這幾天蚊子真要吃馬群了。隊裡各個畜群的人手都不夠,羊群剛剛出了事,實在無法抽調人力把馬倌換下來休息。包順貴和畢利格老人決定,抽調場部的幹部來放羊,替換出的羊倌和隊裡半脫產的幹部,再到馬群去替換小馬倌和知青馬倌,一定要頂過蚊災狼災最重的這段災期。

  已經困乏虛弱之極的張繼原,卻像一頭拉不回頭的強牛,無論如何不肯下火線。他明白,只要能頂過這場大災,他從此就是一個在蒙古草原上可以獨當一面的合格馬倌了。陳陣和楊克都給他鼓勁,他倆也希望在養狼的知青蒙古包裡能出一個優秀的馬倌。

  下午,天氣越來越悶,大雨下不來,小雨也沒希望。草原盼雨又怕雨,大雨一下,打得蚊子飛不動,但是雨後又會催生更多的蚊群。吸過狼血的蚊子越來越多,它們產下的後代更具有狼性和攻擊性。額侖草原已變成人間地獄,張繼原抱定了下地獄的橫心,和草原大馬倌們一起沖進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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