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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整整一夜,陳陣都在伺弄煙盆。每隔半個多小時,就要添加幹糞。只要藥煙一弱,又要添加艾草。如果風向變了,就得把煙盆端到上風頭。有時還要趕走擠進羊群來蹭煙的牛,牛皮雖厚,但牛鼻、眼皮和耳朵仍然怕叮刺。陳陣為了不讓牛給羊群添亂,只好再點一盆煙放到牛群的上風頭。為了保證艾煙始終籠罩牛羊和小狼,陳陣幾乎一夜未曾合眼。三條大狗始終未忘自己的職責,它們跑到羊群上風頭的煙陣邊緣,躲在煙霧裡,分散把守要津。

  煙陣外密集饑餓的蚊群氣得發狂發抖,噪音囂張,但就是不敢沖進煙陣。戰鬥了大半夜的陳陣望著被擊敗的強敵,心中湧出勝者的喜悅。

  這一夜,全大隊的各個營盤全都擺開煙陣,上百個煙盆煙堆,同時湧煙。月光下,上百股濃煙越飄越粗,宛如百條白色巨龍翻滾飛舞;又好像原始草原突然進入了工業時代,草原上出現了一大片林立的工廠煙筒,白煙滾滾,陣勢浩大,蔚為壯觀。不僅完全擋住了狂蚊,也對草原蚊災下饑餓的狼群起到巨大的震懾作用。

  陳陣望著月色下白煙茫茫的草原,眼前猶如出現了太平洋大海戰的壯闊海景:由千百艘美國航母、巡洋艦、驅逐艦以及各種艦艇,組成的世界上最龐大的艦隊,形成最具威力的獵圈陣形,冒出滾滾濃煙,昂起萬千巨炮,向日本海破浪挺進。那是現代化的西方海狼對東方倭寇海狼的一次現代級別的打圍。人類歷史發展至今,沖在世界最前列的,大多是用狼精神武裝起來的民族。在世界殘酷競爭的舞臺上,羊欲靜,而狼不休。強狼尚且有被更強的狼吃掉的可能,那就更不要提弱羊病羊了。華夏民族要想自強于群狼逐鹿的世界之林,最根本的是必須徹底清除農耕民族性格中的羊性和家畜性,把自己變成強悍的狼。至少也應該有敬崇狼精神狼圖騰的願望……

  遼闊的草原也具有軟化濃煙的功能。全隊的白煙飄到盆地中央上空,已經變為一片茫茫雲海。雲海罩蓋了蚊群肆孽的河湖,平托起四周清涼的群山和一輪圓月,「軍工煙筒」消失了,草原又完全回到了寧靜美麗的原始狀態。

  陳陣不由吟誦起李白的著名詩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陳陣從小學起就一直酷愛李白,這位生於西域,並深受西域突厥民風影響的浪漫詩人,曾無數次激起他自由狂放的狼血衝動。在原始草原的月夜吟誦李白的詩,與在北京學堂裡誦頌的感覺迥然不同。陳陣的胸中忽然湧起李白式的豪放,又想起了一個困擾他很久的問題:中國詩家都仰慕李白,但卻不主張去學李白,說李白恃才傲上,桀驁不馴,無人學得了。陳陣此刻頓悟,李白豪放的詩風之所以難學,難就難在他深受崇拜狼圖騰的突厥民風影響的性格,以及群狼奔騰草原般遼闊的胸懷。李白詩歌豪情沖天,而且一沖就沖上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頂峰。哪個漢儒能夠一句飛萬里,一字上九天:「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哪個漢儒敢狂言嘲笑孔聖人?哪個漢儒敢接受御手調羹的伺候?哪個漢儒敢當著大唐皇帝的面,讓楊貴妃捧硯,讓高力士脫靴?噫籲,危乎高哉!李白之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文壇「詩仙」僅一人。

  陳陣長歎:草原狼的性格再加上華夏文明的精粹,竟能攀至如此令人眩暈的高度……

  到下半夜,陳陣隱約看到遠處幾家營盤已經不冒煙了,隨後就聽到下夜的女人和知青趕打羊群的吆喝聲、羊群的騷動聲。顯然,那裡的艾草已經用完,或者主人捨不得再添加寶貴的幹牛糞。

  蚊群越來越密,越來越躁急,半空中的雜訊也越來越響。小半個大隊的營盤失去了安寧,人叫狗吼,此起彼落。手電筒的光柱也多了起來。忽然,陳陣聽到最北面的營盤方向,隱約傳來劇烈的狗叫聲和人喊聲。不知哪家的羊群衝破人的阻攔,頂風開跑了。只有備足了幹糞艾草和下夜人狗警惕守夜的人家,還是靜悄悄的。陳陣望著不遠處畢利格老人的營盤,那裡沒有人聲,沒有狗叫,沒有手電筒光。隱約可見幾處火點忽明忽暗,嘎斯邁可能正在侍候煙堆。她採用的是「固定火點,機動點煙」的方法。羊群的三面都有火點,哪邊來風就點哪邊的火堆。火堆比破臉盆通風,燃火燒煙的效果更好,只是比較費幹糞。但嘎斯邁最勤快,為了絕對保證羊群的安全,她是從不惜力的。

  陳陣以衝鋒的速度,手腳麻利地點起了六盆艾煙,並把盆端到羊群臥盤的上風頭。六股濃濃的白煙像六條兇狠的白龍,殺向厚密的蚊群。頃刻間,毒蚊群像遇上了更毒的天龍一般,呼嘯潰逃。救命的艾煙將整個羊群全部罩住,疲憊不堪的大羊小羊,撲通撲通跪到在地。一天的苦刑,總算熬到了頭。白煙裡的羊群一片寂靜,羊們被折磨得幾乎連反芻的力氣都沒有了。

  楊克下馬,沉重地砸在地上。他急忙牽著滿身蚊子的馬,走進煙陣,又摘掉防蚊帽,解開粗布厚上衣,舒服得大叫:真涼快!這一天快把我憋死了。明天你放羊,準備受刑吧。

  陳陣說:我在家裡也受了一天刑。明天我放羊回來你也得給我備足六盆煙,還得給小狼點煙。

  楊克說:那沒問題。

  陳陣說:你還不去看看小狼,這小兔崽子挺知道好歹的,鑽進煙裡睡覺去了。

  楊克疑惑地問:狼不是最怕煙怕火嗎?

  陳陣笑道:可狼更怕蚊子,它一看狗來搶它的煙,就不幹了,馬上就明白煙是好東西。我樂得肚子都疼了,真可惜你沒看到這場好戲。

  楊克連忙跑向狼圈,小狼側躺在地,懶懶地伸長四腿,正安穩地睡大覺呢。聽到兩位大朋友的腳步聲,小狼只是微顫眼皮,向他倆瞟了一眼。

  整整一夜,陳陣都在伺弄煙盆。每隔半個多小時,就要添加幹糞。只要藥煙一弱,又要添加艾草。如果風向變了,就得把煙盆端到上風頭。有時還要趕走擠進羊群來蹭煙的牛,牛皮雖厚,但牛鼻、眼皮和耳朵仍然怕叮刺。陳陣為了不讓牛給羊群添亂,只好再點一盆煙放到牛群的上風頭。為了保證艾煙始終籠罩牛羊和小狼,陳陣幾乎一夜未曾合眼。三條大狗始終未忘自己的職責,它們跑到羊群上風頭的煙陣邊緣,躲在煙霧裡,分散把守要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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