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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陳陣頭皮發麻,他突然想起了早春時節,軍馬群屍堆裡那個神秘恐怖的狼圈。那是幾十條狼圍著最密集的一堆馬屍跑出來的狼圈狼道,像怪圈鬼圈鬼畫符。老人們相信這是草原狼向騰格裡發出的請示信和感謝信……那個狼圈非常圓,此刻小狼跑出的狼圈也非常圓,而兩個圈的中央則都是囫圇個、帶皮毛的獵物。

  難道小狼不敢立刻享用如此鮮美野味,它也必須向騰格裡畫圈致謝?

  無神論者碰上了神話般的現實,或現實中的神話,陳陣覺得無法用「本能」和「先天遺傳」來解釋小狼的這一奇特的行為。他已經多次領教了草原狼,它們的行為難以用人的思維方式來理解。

  小狼仍在興奮地跑圈。可是它已經一天沒吃到鮮肉了,此刻是條饑腸轆轆的餓狼。按常理,餓狼見到血肉就是一條瘋狼。那麼,小狼為什麼會如此反常,做出像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才有的動作來呢?它竟然能忍受饑餓,去履行這麼一大套繁文縟節的「宗教儀式」,難道在狼的世界裡也有原始宗教?並以強大的精神力量支配著草原狼群的行為?甚至能左右一條尚未開眼就脫離狼群生活的小狼?陳陣問自己,難道原始人的原始宗教,是由動物界帶到人世間來的?草原原始人和原始狼,難道在遠古就有原始宗教的交流?神秘的草原有太多的東西需要人去破解……

  小狼終於停了下來。它蹲在大鼠前喘氣,等胸部起伏平穩之後,便用舌頭把嘴巴外沿舔了兩圈,眼中噴出野性貪欲和食欲的光芒,立即從一個原始聖徒陡變為一條野狼餓狼。它撲向大鼠,用兩隻前爪按住大鼠,一口咬破鼠胸,猛地一甩頭,將大鼠半邊身子的皮毛撕開,血肉模糊的鼠肉露了出來。小狼全身狂抖,又撕又吞。它吞下大鼠一側的肉和骨,便把五臟六腑全掏了出來,它根本不把鼠胃中的酸臭草食,腸中的糞便清除掉,就將一堆腸肚連湯帶水,連汁帶糞一起吞下肚去。

  小狼越吃越粗野,越來越興奮,一邊吃,一邊還發出有節奏的快樂哼哼聲,聽得陳陣全身發怵。小狼的吃相越來越難看和野蠻,它對大鼠身上所有的東西一視同仁,無論是肉骨皮毛,還是苦膽膀胱,統統視為美味。一轉眼的工夫,一隻大肥鼠只剩下鼠頭和茸毛短尾了。小狼沒有停歇,馬上用兩隻前爪夾住鼠頭,將鼠嘴朝上,然後歪著頭幾下就把鼠頭前半截咬碎吞下,連堅硬的鼠牙也不吐出來。整個鼠頭被咬裂,小狼又幾口就把半個鼠頭吞下。就連那根多毛無肉只有尾骨的鼠尾,小狼也捨不得扔下,它把鼠尾一咬兩段,再連毛帶骨吞進肚裡。沙盤上只剩下一點點血跡和尿跡。小狼好像還沒吃過癮,它盯著陳陣看了一會兒,見他確已是兩手空空,很不甘心地靠近他走了幾步,然後失望地趴在地上。

  陳陣發現小狼對草原鼠確實有異乎尋常的偏愛,草原鼠竟能激起小狼的全部本能和潛能,難怪額侖草原萬年來從未發生過大面積鼠害。

  陳陣的心裡一陣陣湧上來對小狼的寵愛與憐惜,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小狼上演的一幕幕好戲,而且狼戲又是那麼生動深奧,那麼富於啟迪性,使他成為小狼忠實癡心的戲迷。只可惜,小狼的舞臺實在太小,如果它能以整個蒙古大草原作為舞臺,那該上演多麼威武雄壯,

  啟迪人心的活劇來。而草原狼群千年萬年在蒙古草原上演的浩如煙海的英雄正劇,絕大部分都已失傳。現在殘存的狼軍團,也已被擠壓到國境線一帶了。中國人再沒有大飽眼福、大受教誨的機會了。

  小狼眼巴巴地望著還在啃骨頭的小狗們。陳陣回包去剝那只大旱獺的皮,他又將被狗咬透的脖頸部位和頭割下來,放在食盆裡,準備等到晚上再喂小狼。

  陳陣繼續淨膛、剁塊,然後下鍋煮旱獺手把肉。一隻上足夏膘的大獺子的肉塊,占了大半鐵鍋,足夠三個人美美地吃一頓的了。

  傍晚,小狼面朝西天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盤裡,焦急地看著漸漸變成半圓形的太陽,只要殘陽在草茸茸的坡頂剩下最後幾點光斑,它就嗖地把身體轉向蒙古包的門,並做出各種各樣的怪異動作和姿態,像敲鼓,像撲食,前後滾翻。再就是把鐵鍊故意弄得嘩嘩響,來提醒陳陣或楊克:現在是屬於它的時間了。

  陳陣自己提前吃了獺子手把肉,便帶著馬棒,牽著鐵鍊去遛狼,二郎和黃黃也一同前往。每天黃昏的這段半自由的時間,是小狼最幸福的時刻,比吃食還要幸福。但是遛狼決不同于軍人遛狼狗,遛狼也是陳陣一天中最愉快、又是最累最費力的勞動。

  小狼猛吃猛喝、越長越大,身長已超過同齡小狗一頭,體重相當於一條半同齡小狗的分量。小狼的胎毛已完全脫光,灰黃色的新毛已長齊,油光發亮,背脊上一綹偏黑色的鬃毛,又長又挺,與野外的大狼沒什麼區別了。小狼剛來時的那個圓圓的腦門,變平了一些,在黃灰色的薄毛上面,長出了像羊毛筆尖那樣的白色麻點。小狼的臉部也開始伸長,濕漉漉的黑鼻頭像橡皮水塞,又硬又韌。陳陣總喜歡去捏狼鼻頭,一捏小狼就晃頭打噴嚏,它很不喜歡這種親熱的動作。小狼的兩隻耳朵,也長成了尖勺狀的又硬又挺的長耳,從遠處看,小狼已經像一條草原上標準的野狼。

  小狼的眼睛是小狼臉上最令人生畏和著迷的部分。小狼的眼睛溜溜圓,但是內眼角低,外眼角高,斜著向兩側升高。如果內外眼角拉成一條直線,與兩個內眼角的連接線相接,幾近45度角,比京劇演員化妝出來的吊眼還要鮮明,而且狼眼的內眼角還往下斜斜地延伸出一條深色的淚槽線,使狼眼更顯得吊詭。陳陣有時看著狼眼,就想起「柳眉倒豎」或「吊睛白額大虎」。狼的眉毛只是一團淺黃灰色的毛,因此,狼眉在狼表示憤怒和威脅時起不到什麼作用。狼的兇狠暴怒的表情,多半仗著狼的「吊睛」,一旦狼眼倒豎,那兇狠的威嚇力決不亞于猛虎的白額「吊睛」,絕對比「柳眉倒豎」的女鬼更嚇人。最為精彩的是,小狼一發怒,長鼻兩側皺起多條斜斜的、同角度的皺紋,把狼兇狠的吊眼烘托得越發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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