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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從母狼心底深處發出的、天下最深痛的母性哀歌,嗚嗚咽咽,悲涼淒婉,穿透悠遠的歲月,震盪在荒涼古老的原始草原上。陳陣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楊克也兩眼淚光。

  小狼被這斷斷續續,悲悲切切的聲音深深觸動。它本能地感到這是它的「親人」在呼喚它。小狼發狂了,它比搶食的動作更兇猛地衝撞鐵鍊,項圈勒得它長吐舌頭亂喘氣。那條母狼又嗚嗚歐歐悲傷地長嗥起來,不一會兒,又有更多的母狼加入到尋子喚子的悲歌行列之中,草原上哀歌一片。母狼們的哀歌將原本就具有哭腔形式的狼嗥,表現得表裡如一淋漓盡致。這一夜,此起彼落憂傷的狼歌哭嗥,在額侖草原持續了很久很久,成為動天地,泣鬼神,攝人魂的千古絕唱。母狼們像是要把千萬年來,年年喪子喪女的積怨統統哭泄出來,蒼茫黑暗的草原沉浸在萬年的悲痛之中。

  陳陣默默肅立,只覺得徹骨的寒冷。楊克噙著淚水,慢慢走進小狼,握住小狼脖子上的皮項圈,拍拍它的頭和背,輕輕地安撫它。

  母狼們的哀嗥悲歌漸漸低落。小狼掙開了楊克,像是生怕黑暗中的聲音再次消失,跳起身朝著西北方向撲躍。然後極不甘心地又一次昂起了頭,憑著自己有限的記憶力,不顧一切地嗥出了幾句較長的狼語來。陳陣心裡一沉,壓低聲音說:壞了!他和楊克都明顯感到,小狼的嗥聲與母狼的狼語差別極大,小狼可能把模仿的重點放在母狼溫柔哀怨的口氣上了,而且,小狼的底氣還是不夠,它不能嗥得像母狼那樣長。結果,當小狼這幾句牛頭不對馬嘴的狼話傳過去以後,狼群的嗥聲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草原一片靜默。

  陳陣徹底洩氣。他猜想,可能小狼把母狼們真切悲傷的話漫畫化了,模仿成了嘲弄,悲切成了挖苦,甚至可能它把從狼王那裡學來的狼話也塞了進去。小狼模仿的這幾句狼話可能變成:孩啊子……記得還你,你是誰?……媽媽回到身邊,快回答!歐……歐……

  或許,小狼說的還不如陳陣編想的好。不管怎樣,讓一條生下來就脫離狼界,與人狗羊一起長大的小狼,剛會「說話」就回答這樣複雜的問題,確實是太難為它了。

  陳陣望著遠處突然寂滅無聲的山坡。他猜測,那些盼子心切的母狼們一定氣昏了頭,這個小流氓居然拿它們的悲傷諷刺挖苦尋開心。可能整個狼群都憤怒了,這個小混蛋決不是它們想要尋找的同類,更不是它們準備冒死拼搶的狼群子弟,一貫多疑的狼群定是極度懷疑小狼的身份。善於設圈套誘殺獵物而聞名草原的狼,經常看到同類陷入人設陷阱的狼王頭狼們,也許斷定這條「小狼」是牧人設置的一個誘餌,是一隻極具誘惑力、殺傷力、但偽裝得露出了破綻的「狼夾子」。

  狼群也可能懷疑這條「小狼」是一條來路不明的野種。草原上從來沒有人養狼崽的先例。每年春天,那些會騎馬的兩條腿的傢伙,總會帶上狗群搜狼尋洞,熏掏狼窩。眼尖的母狼,可以在隱蔽的遠處看到人掏出狼崽,馬上扔上天摔死。母狼回到被毀的洞穴,能聞到四處充滿了鮮血的氣味。有些母狼還能從舊營盤找到被埋入地下的,被剝了皮的狼崽屍體。那麼恨狼的人怎麼可能養小狼?

  狼群也可能判斷,這條會狼嗥的小東西不是狼,而是狗。在額侖草原,狼群常常在北邊長長的沙道附近,見到穿著綠衣服的帶槍人,他們總是帶著五六條耳朵像狼耳一樣豎立的大狗,有幾條狼耳大狗也會學狼嗥。那些大狗比本地大狗厲害得多,每年都有一些狼被它們追上咬死。多半,這個也會狼嗥的小流氓,就是「狼耳大狗」的小崽子。

  陳陣繼續猜測,也許,狼群還是認定這條小狼是條真狼,因為,他每天傍晚外出溜狼的時候,溜得比較遠時,小狼就在上坡上撒下不少狼尿。可能一些母狼早已聞出了這條小狼的真實氣味。但是,草原狼雖然聰明絕頂,它們還是不可能一下子繞過一個彎子,這就是語言上的障礙。狼群必定認為既然是真小狼,就應該和狼群中其它小狼一樣,不僅能嗥狼語,聽懂狼話,也能與母狼和狼群對話。那麼,這條不會說狼話了的小狼,一定是一條徹底變心、完全投降了人的叛狼。它為什麼自己不跑到狼群這邊來,卻一個勁地想讓狼群過去呢?

  在草原上,千萬年來,每條狼天生就是寧可戰死、決不投降的鐵骨硬漢,怎麼竟然出現了這麼一個千古未有的敗類?那麼,能把狼馴得這麼服服帖帖的這戶人家,一定有魔法和邪術。或許,草原狼能嗅出漢人與蒙人的區別,它們可能認定有一種蒙古狼從未接觸過的事情,已經悄悄來到了草原,這些營盤太危險了。

  狼群完全陷入了沉默。

  靜靜的草原上,只有一條拴著鐵鍊的小狼在長嗥,嗥得喉管發腫發啞,幾乎嗥出了血。但是它嗥出的長句更加混亂不堪,更加不可理喻。群狼再也不做任何試探和努力,再也不理睬小狼的痛苦呼救。可憐的小狼永遠錯過了在狼群中牙牙學語的時光和機會,這一次小狼和狼群的對話失敗得無可挽救。

  陳陣感到狼群像避瘟疫一樣迅速解散了包圍圈,撤離了攻擊的出發地。

  黑沉沉的山坡,肅靜得像查幹窩拉山北的天葬場。

  陳陣和楊克毫無睡意,一直輕聲地討論。誰也不能說服對方、並令人信服地解釋為什麼會出現最後的這種結果。

  直到天色發白,小狼終於停止了長嗥。它絕望悲傷得幾乎死去,它軟軟地趴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西北面晨霧迷茫的山坡,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那些「黑影」的真面目。晨霧漸漸散去,草坡依然是小狼天天看見的草坡,沒有一個「黑影」,沒有一絲聲音,沒有它期盼的同類。小狼終於累倒了,像一個被徹底遺棄的孤兒,閉上了眼睛,陷入像死亡一樣的絕望之中。陳陣輕輕地撫摸它,為它喪失了重返狼群、重獲自由的最佳機會而深深痛心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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