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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陳陣說:不過,這種平衡控制真叫殘酷。春天馬倌們掏狼崽,一掏就是十幾窩幾十窩,一殺就是一兩百。但就是不掏光殺絕;到夏天,狼群反過來,掏殺馬駒子,一殺就是百分之七八十,但馬倌就是不讓狼殺百分之一百。平衡控制的代價就是血流成河,而控制平衡就要靠牧民毫不鬆懈的戰鬥。這種中庸比漢族的「中庸」更具有戰鬥性,也更接近真理。

  張繼原說:現在一幫農區來的幹部,一直在草原上瞎指揮,拼命發展數量,數量!數量!最後肯定「一舉多失」:狼沒了,蒙古馬沒人要了,內蒙大草原黃沙滾滾了,牛羊餓死了,咱們也可以回北京了……

  陳陣說:你做美夢吧,北京在歷史上不知道讓草原騎兵攻下過多少回,當了多少次草原民族政權的首都。北京連草原騎兵都擋不住,哪還能擋住比草原騎兵能量大億萬倍的沙塵「黃禍」?

  張繼原說:那咱們就管不著,也管不了了。億萬農民拼命生,拼命墾,一年生出一個省的人口,那麼多的過剩人口要衝進草原,誰能攔得住?

  陳陣歎道:正是攔不住,心裡才著急啊。中國儒家本質上是一個迎合農耕皇帝和小農的精神體系。皇帝是個大富農,而中國農民的一家之主是個小皇帝。「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水可載舟,又可覆舟」。誰不順應農耕人口汪洋大海的潮流,誰就將被大水「覆舟」,遭滅頂之災。農耕土壤,只出皇帝,不出共和。「水可載舟,又可覆舟」實際上是「農可載帝,又可覆帝」,載來覆去,還是皇帝。幾千年來,中國人口一過剩就造反,殺減了人口,換了皇帝,再繼續生,周而復始原地打轉。雖然在農耕文明的上升階段,君民上下齊心以農為本,是螺旋上升的進步力量,但一過巔峰,這種力量就成為螺旋下降,絞殺新生產關係萌芽的打草機……

  張繼原連連點頭。他撮來幹牛糞,點火架鍋,包子上了籠屜。兩人圍著夏季泥爐,耐心地等著包子蒸熟,談興愈濃。

  陳陣說:今天你這一說,我倒是想明白了——為什麼馬背上的民族不把馬作為自己民族的圖騰,相反卻而把馬的敵人——狼,作為圖騰?我也真想通了。這種反常的邏輯中卻包含著深刻的草原邏輯。這是因為蒙古馬是草原狼和草原人共同馴出來的「學生」,而「學生」怎能成為被老師崇拜的圖騰和宗師呢?而草原狼從未被人馴服,狼的性格和許多本領,人學了幾千年還沒能學到呢。狼在草原上實際統領著一切,站在草原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的制高點上……

  張繼原說:我真替犬戎和匈奴感到惋惜。他們是多麼優秀的民族,狼圖騰崇拜是他們最早確立的,又是從他們那裡傳下來的,一直傳到今天,還沒有中斷。

  陳陣說:狼圖騰的精神比漢族的儒家精神還要久遠,更具有天然的延續性和生命力。儒家思想體系中,比如「三綱五常」那些綱領部分早已過時腐朽,而狼圖騰的核心精神卻依然青春勃發,並在當代各個最先進發達的民族身上延續至今。蒙古草原民族的狼圖騰,應該是全人類的寶貴精神遺產。如果中國人能在中國民族精神中剜去儒家的腐朽成分,再在這個精神空虛的樹洞裡,移植進去一棵狼圖騰的精神樹苗,讓它與儒家的和平主義、重視教育和讀書功夫等傳統相結合,重塑國民性格,那中國就有希望了。只可惜,狼圖騰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字記載的純精神體系,草原民族致命的弱點就是文字文化上的落後。而跟草原民族打了幾千年交道的中國儒家史學家,也不屑去記載狼圖騰文化,我懷疑,那些痛恨狼的儒生,也許有意刪除了史書上記載下來的東西。所以,現在咱們從中國史書上查找狼圖騰的資料,就像大海撈針一樣難。咱們帶來的幾百本書太不夠用了,下回探家,還得想法子多弄一點。

  張繼原又添了幾塊幹牛糞說:我有一個親戚在造紙廠當小頭頭,廠裡堆滿了抄家抄來的圖書,工人經常拿著那些就要化成紙漿的線裝書捲煙抽。愛書的人可以用煙跟他們換來名著經典。我當馬倌一個月七十多塊錢,算是高薪了,買煙換書的事我來幹。可是,從建國以後,政府就一直鼓勵獎勵打狼滅狼,草原上打狼「英雄」快要成為新的草原英雄。蒙族年輕人,尤其是上過小學初中的羊倌馬倌,也快不知道什麼是狼圖騰了。你說,咱們研究這些,究竟有什麼用?

  陳陣正在揭鍋蓋,回頭說:真正的科學研究是不問有用沒用的,只是出於好奇和興趣。再說,能把自己過去弄不明白的問題弄通,能說沒用嗎。

  馬駒肉餡包子在一陣彌漫的熱氣中出了屜。陳陣倒著手,把包子倒換得稍稍涼了一點,狠咬了一口,連聲贊道:好吃好吃,又香又嫩!以後你一碰到狼咬傷馬駒子,就往家馱。

  張繼原說:其他三個知青包都跟我要呢,還是輪著送吧。

  陳陣說:那你也得把被狼咬過的那部位拿回來,我要喂小狼。

  倆人一口氣吃了一屜包子,陳陣心滿意足地站起來說: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吃狼食了。走,咱去玩「肉包子打狼」。

  等肉包子涼了,陳陣和張繼原各抓起一個,興沖沖地出了蒙古包,朝小狼走去。陳陣高

  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兩個肉包子輕輕打在小狼的頭上和身上,小狼嚇得夾起尾巴「嗖」地鑽進了洞。肉包子也被黃黃和伊勒搶走。兩人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陳陣笑道:咱倆真夠傻的,小狼從來沒見過和吃過肉包子,肉包子打狼,怎能有去無回呢?狼的疑心太重,連我這個養它的人都不相信。它一定是把肉包子當成打它的石頭了。這些日子,過路的蒙古孩子可沒少拿土塊打它。

  張繼原笑著走到狼洞旁,說:小狼太好玩了,我得抱抱它,跟它親熱親熱。

  陳陣說:小狼認人,就認我和楊克。只讓我和楊克抱,連高建中都不敢碰它一下,一碰它就咬。你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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