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狼圖騰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二 |
|
楊克走回到工地伙房,二順說他叔叔已經騎馬到第三牧業組買病牛去了。伙房外的空地上已經出現一個大土灶,土灶上有一口巨鍋。地面上攤著一大堆濕漉漉的天鵝羽毛,大鍋冒著熱氣,鍋裡竟是被剁成拳頭大小的天鵝肉塊。楊克看到那只天鵝頭正在滾水中翻騰哭泣,而大鍋旁邊一個漢人裝束的年輕女人,正在往鍋裡大把地撒著花椒大料,蔥段薑塊,還對準那高貴的天鵝頭澆了半瓶廉價醬油。楊克一陣頭暈目眩,一下子癱坐在牛車上。年輕女人對二順說,快扶北京學生進屋,呆會兒給他端碗鵝肉湯補補身子。楊克一甩手,扒拉開二順,氣得差點把鐵鍋踹翻。他實在忍受不了鍋中冒出的氣味,但他不敢踹鍋,也不敢發火。人家是貧下中農,而他卻是上山下鄉來接受再教育的「狗崽子」。他只能暗自橫下心,決心找機會毀掉那只筏子。 渾身灰漿臭汗的民工陸陸續續收工了。他們聞到了肉香,跑過來,流著口水,圍著大鍋又唱又叫: 癩蛤蟆吃著天鵝肉了,癩蛤蟆吃著天鵝肉了! 吃著天鵝肉,還能是癩蛤蟆嗎? 哪是啥? 土皇上唄。 一個五短身材,瞪著兩隻蛤蟆眼的人,趁亂捏了一把燒火女人的屁股,大聲浪笑道:誰說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一會兒就吃著嘍。話音未落,他便挨了一燒火棍。 眾民工見肉還未熟,便脫光膀子,掄著髒毛巾沖向湖邊。有幾個人上了筏子,向湖中劃。幾個水性好的早已脫得赤條條跳進水裡,向湖中心遊狗刨,撲通撲通,一時濁浪四濺。那陣勢,如同在天鵝湖舞臺上,沖進一群花裡胡哨,扭唱著「二人轉」的紅臉蛋。剛剛靜下來的湖面,又驚起大群水鳥,哀鴻遍野。 楊克不明白,同是蒙族,農區來的這些人為什麼這麼快地就忘記了蒙古民族所敬拜的水神。在北京知青尚未到公社牧場,路過盟首府的時候,一些來看望知青的蒙漢族幹部私下裡對楊克他們說,到草原要尊重草原牧民的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其中提到蒙古草原缺水,蒙古民族特別敬水神,不敢在河湖裡洗衣服,更不敢洗澡。歷史上,早期的蒙古民族因為伊斯蘭民族喜歡在河湖裡洗浴,褻瀆了蒙古人的水神,就跟伊斯蘭民族打得血流成河。他們希望知青到了草原以後千萬不要到河裡泡子裡去游泳。兩年多了,喜歡游泳的北京知青都忍住了愛好。但是,沒想到這些農區來的蒙族民工卻如此放肆地破了草原規矩。 楊克忍無可忍地站起身,打算回蒙古包去同陳陣商量對策。剛走幾步,他突然發現土房的牆根下擺著五六個巨大的根莖。他心中又是一驚,想起了仙女般的天鵝芍藥,便急忙跑到土房前面,仔細察看。他從未見過芍藥塊根,這些塊根大如羊頭,又像是疙疙瘩瘩的巨大紅薯。花枝全被剪掉了,只剩下剛剛冒出的幾枝淡紅色的嫩芽。有幾個最大的塊莖被放在大號的鐵皮水桶裡,一個桶只能放下一個,桶裡裝了大半桶濕沙,像是為了保活。 楊克急忙問二順:這些是不是芍藥根?從哪兒挖來的?二順說:是白芍藥,反正是長在山裡,在哪兒挖的不能告訴你。前幾天還拉走多半車呢,全賣給城裡的中藥鋪了。楊克沒想到包順貴原先挖走的那半卡車芍藥根,只是一小部分,民工隊一進來,這片草場的天鵝芍藥花就被徹底掘地三尺,斬草除根了。這些連自己家鄉都不愛惜的人,到了異地他鄉,就更加肆無忌憚地開始掠奪搶劫了。 楊克回到家,給陳陣和高建中講了他一天的所見所感。 陳陣也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緩過了神才慢慢說:你講的正好是幾千年東亞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相互關係的縮影。遊牧民變為農耕民,然後再掉頭殺回草原。殺得兩敗俱傷。 楊克不解地問:為什麼非得兩敗俱傷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遊牧歸遊牧,農耕管農耕,不就相安無事了嘛。 陳陣冷冷地說:地球就這麼點大,誰都想過好日子,人類歷史在本質上就是爭奪和捍衛生存空間的歷史。華夏的小農,一生一世只管低頭照料眼皮子底下一小塊農田,眼界狹窄,看不了那麼遠。咱們要是不來草原,不也還在那兒鼠目寸光、自以為是嘛。 門外傳來三條大狗的瘋狂吼叫。楊克說:准是老王頭來還馬了。兇狠的二郎把老王頭叫咬得下不了馬,嚇得大喊楊克。楊克急忙出門喝住了狗,讓老王頭進包,然後去卸馬鞍。馬被狠狠騎了半天,全身大汗淋漓,馬鞍氈墊完全濕透,冒著熱騰騰的汗氣。楊克氣得猛一拉門進了包。老王頭渾身酒氣蒜味,嘴巴油光光,連聲說天鵝肉好吃,好吃。為了不打草驚蛇,楊克只好忍住這口氣,還得給他拿羊油。老王頭抱著半罐羊油高高興興地走了,楊克一想到早晨還在自由飛翔的那只雄天鵝,此刻竟在老王頭的肚子裡和臭大蒜攪拌在一起,心疼得直想哭。 三個人愣了半天沒說一句話。為什麼不把老王頭按在地上臭揍一頓?為什麼不好好地教訓教訓他?但是他們知道對這幫人多勢眾的盲流痞子,打,不敢打;講道理,又全是對牛彈琴。真想治他們,惟一方法就是以毒攻毒。陳陣和高建中都贊成破壞老王頭的筏子,而且要毀得他們無力再造。一定要確保小天鵝出世長大飛走。楊克傷心地說:我看明年春天天鵝們是不會再回來了。三人一時黯然。 然而他們沒想到隊裡通知當晚全隊政治學習,傳達最高最新指示,規定不准請假。這使他們錯過了破壞筏子的惟一一次機會。 在額侖草原殺吃天鵝是包順貴開的頭,但是那次是在打狼隊的帳篷裡。那鍋天鵝肉沒放蔥薑蒜和花椒大料醬油,只是一鍋清水加鹽的天鵝手把肉,當時所有獵手和楊克誰都沒動一筷子。包順貴獨飲悶酒,也沒吃出皇帝宴的感覺和心情來。他甚至說,天鵝肉跟他老家的用玉米泔水喂出來的家鵝的味道差不離。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