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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小狼終於把食盆舔淨了。小狼已經長到半米多長,吃飽了肚子,它的個頭顯得更大更威風,身長已比小狗們長出大半個頭了。陳陣將食盆放回門旁,走進狼圈,現在到了他可以盤腿坐下來和小狼耳鬢廝磨的時候了。他抱了一會兒小狼,然後把它朝天放在自己的腿上,再輕輕地給小狼按摩肚皮。在草原上,狗與狼在廝殺時,它們的肚皮絕對是敵方攻擊的要害部位,一旦被撕開了肚皮就必死無疑。所以狗和狼是決不會仰面朝天地把肚皮亮給它所不信任的同類或異類的。雖然道爾基的小狼因為咬傷孩子被打死,但陳陣還是把自己的手指讓小狼抱著舔,抱著咬。他相信,小狼是不會真咬他的,它啃他的手指,就像咬它的親兄弟姐妹一樣,都是點到為止,不破皮不見血。既然小狼把自己的肚皮放心地亮給他,他為什麼不可以把手指放進小狼的嘴裡呢?他在小狼的眼睛裡看到的完全是友誼和信任。

  已近中午,高原的毒日把空心綠草針曬沒了鋒芒,青草大多打蔫倒伏。小狼又開始受刑了,它張大嘴,不停地喘,舌尖上不斷地滴著口水。陳陣將蒙古包的圍氈全部掀到包頂上去,蒙古包八面通風,像一個涼亭,又像一個碩大的鳥籠。在包裡他可以一邊看書,時不時向外張望照看小狼,只是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幫幫它。草原狼從來不懼怕惡劣天氣,那些受不了嚴寒酷熱的狼,會被草原無情淘汰,能在草原生存下來的都是硬骨鐵漢。可是,如果天氣太熱,草原狼也會躲到陰涼的山岩後面的。陳陣聽畢利格老人說,夏天放羊遇到涼快的地方,別馬上讓羊停下來乘涼,人先要過去看看草叢裡有沒有狼「打埋伏」。

  陳陣不知道該如何幫小狼降溫解暑,他打算先觀察狼的耐熱力究竟有多強。吹進蒙古包裡的風也開始變熱,盆地草場裡的牛群全不吃草了,都臥在河邊的泥塘裡。遠處的羊群,大多臥在迎風山口處午睡。山頂上,出現了一頂頂的三角白「帳篷」。羊倌們熱得受不了了,就把套馬杆斜插在旱獺洞裡,再脫下白單袍把領口拴在杆上,用石頭壓住兩邊拖地的衣角,就能搭出一頂臨時遮陽帳篷來。陳陣在裡面乘過涼,很管用。帳篷裡往往是兩個羊倌,一人午睡,一人照看兩群羊。三角白帳篷只有在草原最熱的時候才會出現。陳陣漸漸坐不住了。

  小狼已被曬得焦躁不安,站也不是,臥也不是。沙地冒出水波似的熱氣,小狼的四個小爪子被燙得不停地倒換,它東張西望到處尋找小狗們,看到一條小狗躲在牛車的陰影下,它更是氣急敗壞地掙鐵鍊。陳陣趕緊出了包,他擔心再這麼曝曬下去,小狼真成了糖炒栗子,萬一中暑,場裡的獸醫決不會給狼治病的。怎麼辦?草原風大,只有雨衣,沒有傘,不可能給小狼打一把遮陽傘。那麼推一輛牛車來讓小狼躺到牛車下?但牛車的結構太複雜,弄不好,小狼脖子上的鐵鍊會被軲轆纏住,把小狼勒死。最好是給小狼搭一個羊倌那樣的三角遮陽帳篷,可他又不敢。所有野外的人畜都幹曬著,有人竟為狼搭涼棚,這是什麼「階級感情」?那樣全隊反對養狼的牧民和知青就該有話說了。這一段大家都忙,幾乎都已忘掉了小狼,偷養小狼不可張揚,陳陣再不能做出提醒人家記起小狼的事情。

  陳陣從水車木桶裡舀了半盆清水,端到小狼面前,小狼一頭紮進盆裡,一口氣把水舔喝光。然後竟然迅速鑽到陳陣身體的陰影裡,來躲避毒日。它像個可憐的孤兒,苦苦按住他的腳,不讓他走。陳陣站了一會兒,馬上就感到脖子後面紮紮地疼,再不離開就要被曬爆皮。他只好退出狼圈,打了半桶水潑在狼圈裡,沙地冒出揭屜蒸籠般的蒸氣來。小狼立即發現地面溫度降了不少,馬上就躺下來休息,它已經一連站了好幾個小時了。可是,不一會兒沙地就被曬乾,小狼又被烤得團團轉。陳陣再沒有辦法了,他不可能連連給它潑水,就算能,那麼輪到他放羊外出時怎麼辦?

  陳陣進了包,看不下書去,他開始擔心小狼曬病、曬瘦,甚至曬死。他沒想到,拴養小狼保證了人畜的安全,卻保證不了小狼的生命安全。要是在定居點,把小狼養在圈裡,至少還可以得到一面牆的陰影。難道在原始遊牧的條件下真不能養狼?連畢利格老人也不知道如何養狼,他沒有一點經驗可以借鑒。

  陳陣始終盯著小狼,苦思苦想,卻仍是一籌莫展。

  小狼繼續在狼圈裡轉,它的腦子好像也在不停地轉,轉著轉著,它似乎發現了狼圈外的草地,要比圈內的沙地溫度低很多。小狼偏著身子,用後腿踩了幾腳草地,大概不怎麼燙,小狼馬上就把整個身體躺到圈外的草地上去了,只把頭和脖子留在圈內的燙沙上。鐵鍊被小狼拽得筆直,它終於可以伸長著脖子休息了。雖然小狼還在曝曬之中,但卻大大地減少了身子下的烘烤。陳陣高興得真想親小狼一口,小狼這個絕頂聰明的行為,給了陳陣一線希望。他也總算想出了一個辦法,等到天更熱的時候,他就隔些日子給小狼換一個有草的狼圈,只要狼圈裡又快被踩成了沙地,就馬上挪地方。陳陣在心中歎道,狼的生存能力總是超出人的想像,連沒娘帶領的小狼,天生都會自己解決困難,就更不要說那些集體行動的狼群了。陳陣半躺在被卷上開始看書。

  蒙古包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匹快馬卷著沙塵,順著門前20多米遠的車道急奔。陳陣以為這只是過路馬倌,沒太注意是誰。沒想到,兩匹馬跑近蒙古包的時候,突然急拐彎,離開車道朝小狼沖去,小狼立即驚起後退,繃直了鐵鍊。前面那個人,用套馬杆一杆子就套住了小狼的頭,又爆發性地狠命一拽,把小狼拽得飛了起來。這一杆力量之大,下手之狠,完全是為了要小狼的命,恨不得借著鐵鍊的拉勁,一下子就把小狼的脖子拽斷。小狼剛剛噗地摔在地上,後面那個人又用套馬杆的套繩,狠狠地抽了小狼一鞭子,把小狼抽得一個溜滾。前面那人勒住馬,倒手換馬棒,準備下馬再擊。陳陣嚇得大叫了一聲,抄起擀麵杖,瘋了似地沖出去。那兩人見到陳陣一副拼命的樣子,迅速騎馬卷沙揚長而去。只聽一人大聲罵道:狼在掏馬駒,他還養狼!我早晚得殺了這條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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