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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楊克一時無語。

  小狼對視野寬廣的新環境十分好奇和興奮,它有時對排隊去小河飲水的牛群看個沒完,有時又對幾群亮得刺眼的白羊群,歪著頭反復琢磨;過了一會兒,又遠眺湖泊上空盤旋飛翔的大鳥水鳥群。小狼看花了眼,它從來沒有一下子看到過這麼多的東西。在搬家前的接羔草場,陳陣的浩特距最近的畢利格家都有四五裡遠,那時小狼只能看到一群牛,一群羊,一個石圈,兩個蒙古包和六七輛牛車。在搬家的路上,小狼被關在牛糞箱裡兩天一夜,什麼也沒看到。當它再次見到陽光時,周圍竟然變成這個樣子了。小狼亢奮得上躥下跳,如果不是那條鐵鍊拴著它,它一定會跟著狗們到新草地上撒歡撒野,或者與過路的小狗們打架鬥毆。

  陳陣不得不聽從烏力吉的意見,將小狼用鐵鍊拴養。小狼脖子上的牛皮項圈扣在鐵鍊上,鐵鍊的另一端扣連在一個大鐵環上,鐵環又松松地套在一根胳膊粗的山榆木的木樁上,木樁砸進地面兩尺深,露出地面部分有近一米高。木樁上又加了一個鐵扣,使鐵環脫不出木樁。這套囚具結實得足以拴一頭牛,它的結構又可以避免小狼跑圈時,將鐵鍊纏住木樁,越勒越短,最後勒死自己。

  在搬家前的一個星期裡,小狼失去了自由,它被一根長一米半的鐵鍊拴住,成了一個小囚犯。陳陣心疼地看著小狼怒氣衝衝地與鐵鍊戰鬥了一個星期,半段鐵鍊一直被咬得濕漉漉的。可是它咬不斷鐵鍊,拔不動木樁,只能在直徑三米的圓形露天監獄裡度日。陳陣經常加長放風溜狼的時間,來彌補他對小狼的虐待。小狼最快樂的時刻,就是偶有一條小狗走進狼圈陪它玩,但它每次又忍不住將小狗咬疼咬哭咬跑,最後重又落得個孤家寡人。只有二郎時常會走進狼圈,有時還故意在圈裡休息,讓小狼沒大沒小地在它身上踩肚踩背踩頭,咬耳咬爪咬尾。

  小狼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項內容,就是眼巴巴地盯著蒙古包門旁屬於自己的食盆,苦苦等待食盆加滿再端到它的面前。陳陣不知道小狼能否意識到它成為囚徒的真正原因——小狼眼裡總是充滿憤怒:為什麼小狗們能自由自在,而它就不能?故而常常向小狗發洩,直到把小狗咬出血。在原始遊牧條件下,在狗群羊群人群旁邊養狼,若不採取「非人的待遇」,稍一疏忽小狼也許就會傷羊傷人,最後難逃被處死的結局。陳陣好幾次輕聲細語地對小狼說明了這一點,但小狼仍然冥頑不化。陳陣和楊克開始擔心這種極其不公平的待遇,會對小狼心理發展產生嚴重影響。

  用鐵鍊拴養必然使小狼喪失個性自由發展的條件和機會,那麼,在這種條件下養大的狼還能算是真正的狼嗎?它與陳陣楊克想瞭解的野生草原狼肯定會有巨大差別。他倆的科學研究,一開始就碰上了研究條件不科學的致命問題。如果能在某個定居點的大鐵籠或一個大石圈裡養狼,狼就能相對自由,也能避免對人畜的危害了。陳陣和楊克隱隱感到他們有些「騎狼難下」了,也許這個科學實驗早已埋下了失敗的種子。楊克有一次偶爾露出了想放掉小狼的念頭,但被陳陣斷然拒絕。楊克的心裡也實在是捨不得放,他對小狼也越發疼愛了。

  草原又到了牛群自由交配的季節。草原自由神,幾頭雄壯的牛,居然在當夜就聞著母牛的氣味,轟轟隆隆地追到了新草場,找到了它們的妻妾。小狼對近在眼前的一頭大牛很害怕,趕緊把身子縮在草叢中。當牛狂暴地騎上一頭母牛後胯的時候,小狼嚇得向後猛地一躥,一下子被鐵鍊拽翻了一個大跟頭,勒得它吐舌頭,翻白眼。小狼經常忘記自己脖子上的鎖鏈,等到牛又去追另一頭向它回頭示意的母牛的時候,小狼才算平靜下來。

  小狼對這個新囚地,似乎還算滿意,它開始在狼圈裡打滾撒歡。新居的領地裡長滿了一尺多高的青草,比原來的幹沙狼圈舒服多了。小狼仰面朝天躺在草上,又側著頭一根一根地咬草拽草,它自己可以和青草玩上半小時。生命力旺盛的小狼在這個小小的天地裡,為自己找到了可以燃燒生命的運動,它又開始每日數次的跑圈運動,它沿著狼圈的外沿全速奔跑,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小狼瘋跑了一陣以後,突然急刹車,掉頭逆時針地跑。跑累了便趴在草地上,像狗一樣地張大嘴,伸長舌頭,滴著口水,散熱喘氣。陳陣發現小狼這些日子跑的時間和圈數超出平時幾倍,他忽然明白小狼好像有意在為自己脫毛換毛加大運動量。畢利格說,小狼第一次換毛,要比大狼晚得多。

  草地最怕踩,狼圈新跑道上的青草,全被小狼踩得萎頓打蔫。

  突然,東面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張繼原騎馬奔來,額頭上紮著醒目的白繃帶。兩人吃了一驚,忙去迎接。張繼原大喊:別別!別過來!他胯下那匹小馬一驚一乍,根本不容人接近。兩人才發現他騎的是一匹剛馴的生個子。兩人急忙躲開,讓他自己找機會下馬。

  在蒙古草原,蒙古馬性格剛烈,尤其是烏珠穆沁馬,馬性更暴。馴生馬,只能在馬駒長到新三歲,也就是不到三歲的那個早春來馴。早春馬最瘦,而新三歲的小馬又剛能馱動一個人,如果錯過這個時段,當小馬長到新四歲的時候,就備不上鞍子,戴不上嚼子,根本馴不出來了。就算讓別人幫忙,揪住馬耳把馬摁低了頭,強行備鞍戴嚼上馬,馬也絕不服人騎,不把人尥下馬決不甘休。哪怕用武則天的血腥馴馬法也無濟於事。這匹馬就可能成為永遠無人能騎的野馬了。

  每年春季,馬倌把馬群中野性不是最強的新三歲小馬,分給牛倌羊倌們馴,誰馴出的馬,就歸誰白騎一年。如果騎了一年後,覺得這馬不如自己名下其它的馬好,可將新馬退回馬群。當然,這匹馴好的新馬從此就有了名字。在額侖草原,給馬取名字的傳統方法是:馴馬人的名字加上馬的顏色。比如:畢利格紅、巴圖白、蘭木紮布黑、沙茨楞灰、桑傑青、道爾基黃、張繼原栗、楊克黃花、陳陣青花等等。馬名一旦定下,將伴隨馬的一生。在額侖,馬名很少重名。以馴馬人名字來給新馬命名,是草原對勇敢者的獎勵。擁有最多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馬的騎手,在草原上受到普遍的尊敬;如果馴馬人覺得自己馴出的是一匹好馬,他就可以要下這匹馬,但必須用自己原來名額中的一匹馬來換。一般羊倌牛倌會用自己名下的四五匹、五六匹馬中最老最賴的馬,去換一匹有潛力的小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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