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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喬巧兒說:「大隊長,我不配你對我這麼好。我的命硬,克男人,我該下地獄去。」

  「甚話!」大隊長居然灑灑脫脫地說:「下地獄也是我下。那地方,輪不上你去,你別跟我搶。」

  喬巧兒就說:「不是你去,是我。因為我,他們都死了。我願意我去死,叫他們活著回來。」

  大隊長聽了這話就落淚了。他悲痛地說:「喬巧兒啊,你仁義,可這事兒不能怨到你身上。攔羊是我派的,出殯也是我派的,老貧協和錢串串顯然是我逼死的,是我對不起他們,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把事情辦壞了。現在你要走,你孤單單的一個人,你出身又不好,你無論走到哪裡,我都不放心,死去的人也不會放心。咱不走了,行不行啊?巧兒。」

  大隊長真誠的淚水,倒使心地純潔的喬巧兒受不住了。她不願意看見大隊長難過,無論誰難過,都是因為受了傷。喬巧兒不願意看著別人受傷,她想看見每個人都高興,都高高興興的,那該多好啊。尤其是像大隊長這樣一個呼風喚雨的一號人物,為了愛她,不惜低聲下氣,他愛著她、保護著她,她所得到的這種愛,是多麼奢侈啊!於是喬巧兒就答應了下來,只要活著,她就不離開後溝村了。

  「這就對啦!」

  喬巧兒卻說:「我得叫你答應我,我不嫁人了。我只想在這裡當個社員,靠勞動,自己養活自己。」

  「你早就是後溝村的社員了。」大隊長說,「我也不叫你嫁人,也沒有誰能配上你。不過,我現在有個好消息,是跟你有關係的,我得說給你聽一聽。」

  「我還能有啥好消息。」

  大隊長興奮了起來,他把餃子和蒜水兒端到了喬巧兒的面前,叫她趁熱吃。他並且神秘地道:「你要不吃,那我就不說。」

  喬巧兒眼裡含著淚花,她悽楚地笑了一下,就道:「我不吃,你就真的不說啦?現在我啥也不想吃,我就想早點兒知道,是個啥樣的好消息。」

  大隊長笑了笑,沉思片刻,他告訴了喬巧兒。

  三隊有一位老紅軍,一輩子沒有娶女人。由於是紅軍,他在當地是個名人。

  老紅軍少年時代就投奔了延安,跟著毛主席幹革命,建立了不少戰功。像他這樣的老革命,如果乾到全國解放,怎麼也得混個高級幹部當一當。可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幹到解放,他就脫離了革命,自動解甲歸田回到後溝村當了農民。他還掛了花,拖著一條殘疾的斷腿,走路一跛一跛的,整日甚話也不說,總是埋著頭幹活兒。他的革命歷史,始終是個謎。

  老百姓喜歡猜測,有人估計他是犯了錯誤,他是被革命隊伍處理回來的。有人說,他是因為殘廢了,人不中用了,部隊不能白養活著他,叫他提前退伍,他應該算個榮譽軍人。也有人吹捧他,讚美老紅軍是一位和平的使者,戰爭年代整天槍槍炮炮,他厭倦了戰爭,所以回歸了土地。當然,這些都是民間傳來傳去的小道消息,沒有一條能夠令人信服的。

  解放後,真相大白了,民政上說老紅軍根本不是什麼老紅軍,他是個戰場上的逃兵。這個結論比天塌地陷還厲害。在陝北,村村都有老紅軍,那是本村的驕傲。後溝村出了一個革命的逃兵,這就變成了一種恥辱。鄉親們為老紅軍打抱不平:狗日的!弄錯了吧,一個從小就耍槍桿子的人,有膽量呀,怎能是個逃兵呢。可群眾的心再好,說啥也給老紅軍翻不了案。而老紅軍本人,提起這事就笑笑,他從不為自己解釋,不喊冤,連一個字都不提。看他端得這麼穩,拿得這麼嚴實,鄉親們又打心裡佩服他,真了不起,到底是跟過毛主席的人,不一般,人家深沉得很。

  大隊長是個最愛跟革命前輩套近乎的人,他和老紅軍關係走得最近。老紅軍沒有了組織,就把大隊長當作一級組織來看待,因此他也尊重大隊長,也只有他們兩人可以交心。

  大隊長曾經這樣問過老紅軍:「你不能瞞我,你是不是逃兵,好壞你得給我往出掏。」

  老紅軍就動情地說:「我是個甚貨色,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他老人家是個神神,英明得很。我忠於革命事業,我對得住毛主席。」

  大隊長就拿出了態度:「既然毛主席瞭解你,我當然得聽毛主席的。不管旁人咋說你,那都是扯淡!在我這兒,還要把你當個老革命來對待。」

  後溝村的老紅軍依然是個老紅軍,大隊長還說是響噹噹的。由於大隊長看得起他,鄉親們也沒有誰敢慢待他。大家幾乎忘記他的官名,一律喊他老紅軍。

  孤身男人的日子不好過,老紅軍太艱難了。人這一輩子,吃好吃壞不重要,怕就怕身邊沒有個說話的人。一個健康的人,老不說話,老不交談,再強壯的身體也得垮掉。大隊長好幾次要給老紅軍張羅個老伴兒,都被他拒絕了。

  他說:「我不適合結婚,一個人習慣了。我煩身邊多出個人來,孤獨倒對我好。」

  真是一個怪爺們兒。

  喬巧兒的不幸身世,傳到了老紅軍的耳朵裡時,紅軍老漢忽然一下心動了,他要認喬巧兒當個乾女兒。並且急忙找到了大隊長,敞開了自己的心扉,無論如何他也要認親。

  大隊長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感到事情來得過於猛然。出於對喬巧兒的關心,大隊長就問了個仔細:「老革命,你說過,人多你嫌煩。你要認閨女,咱倆今天拉一拉,你思想是咋變的。」

  老紅軍跟大隊長平時見面就愛開玩笑,於是他說道:「毛選我常學,無產階級只有解放了全人類,最後才能解放咱自己。喬巧兒是咱的階級姐妹,她兩次婚姻,兩次不幸。咱得給她愛,不能叫她又回到舊社會,無家可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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