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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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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過了頭,老貧協懷疑是自己沒有說清楚,急忙重複著:「她是富農。」 大隊長就笑了笑:「哥哥,你連我也信不過了?」 老貧協解釋道:「我這是向組織上彙報。」 大隊長熱辣辣地向院子裡瞟了一眼喬巧兒,不瞟一眼不舒服。他並且一臉莊嚴地告訴老貧協:「她是甚成份,我的耳朵不背。關於她的成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我是不叫你往外說!」 字字句句都是感情,實在讓人受不了。送走了大隊長,老貧協眼裡都是淚水。 攔羊就是牧羊,也叫放羊。在陝北高原,攔羊是個苦差使。攔羊的人,必須領著羊群滿山奔跑,羊走到哪裡,人走到哪裡,為了讓羊能吃飽,有時要走幾十裡地。夏天,攔羊人得曬著,冬天,得凍著,頂風站著。往往是羊吃好了,人卻又饑又渴,連口湯水也喝不上,硬撐著。誰都知道,攔羊人的命賤,苦重。 老貧協因為亂搞男女關係,被摘掉了烏紗帽,叫他當了牧羊人。這下他得出力吃苦了,這是罰了他。貧下中農皆大歡喜。桃色事件便也風平浪靜了。 說幹就幹,老貧協是個急脾氣,一分鐘也不耽誤工作,他要馬上走向新的革命崗位。 他安排喬巧兒燉上了羊肉,心裡別提多麼寬廣了。 他穿上那件老羊皮筒子,攔腰系上一條寬皮帶,頭紮白羊肚兒,手握牧羊鞭,先把自己武裝起來。令他自信的是,小時候他攔過羊,技術都在心裡,說揀就能揀起來。由於對待工作太認真,臨出發,他還在院子裡走了幾趟,舞了舞牧羊鞭,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兒。這是招呼羊,他要練一練。他的感覺是,自己弄甚像甚,比誰都不差。此刻他已經從堂堂的豬把式,過渡到一個標準的羊把式了。 老貧協正式出發時,喬巧兒送他。剛走了幾步,喬巧兒心裡忽然難過起來,並且自咎地道:「都是我害了你。」 老貧協不愛聽這種話,他不想讓自己的婆姨心中有絲毫的不痛快。他便開懷大笑著道:「甚話!有了你,我比誰都強。」 新婚不願別離,兩個人都依依不捨。喬巧兒說:「那你去吧,今天不要走遠。中午,我給你送飯去。」 老貧協說:「不走遠,就在對面梁上。飯你不用送,後晌我回來,咱坐到炕上吃羊肉,那才是個美滿。」 喬巧兒就將額頭抵到了老貧協的胸口上,甜甜地道:「人家是想陪著你。」 陪著我!老貧協就暈得一步三晃了。 陝北的山不陡峭,不秀氣,不是直插雲天。它是一架挨一架,一坡連一坡,個個都是憨憨的。站到高處向遠方眺望,陝北整體上敦實,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它聲勢浩蕩,沒有邊際。陝北是一種大美,是一種大沉重,是一種大憨厚。 老貧協聽從了婆姨的吩咐,頭天攔羊沒有走遠,他把地點選在了家門口的那架山上。這樣,羊在山坡上尋草吃,他往山下邊張望,他還能看見自己的家,心裡總是暖暖的。 對面的山上也有一位攔羊人,模樣兒看不清晰,大致看上去,也是一位苦命的老人。一般,攔羊人見了攔羊人,雖不認識,但人不親,專業親,兩人就要拉拉話。 山與山的對話,這是很有特色的。 我在這架山上,你在那架山上,兩人可以面對面地說話、盤歌,聲音聽得真真切切。兩個人若想拉拉手,這邊跑到那邊去,就得足足走半天。所以,一般情況下,決不可能往一塊兒湊。攔羊人都是隔著山谷,喊著打招呼、進行問候,戲耍戲耍,這就算是親熱了。相互也圖個不寂寞。 老貧協的心情好,他就首先開了腔兒:「喂!對面山上的老同志,我問你是哪一部分的? 」 對面山上的攔羊人聽見了,這就算是有事幹了。他便有板有眼地回答道:「喂!聽見了,我不聾。對面山上的老同志,我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喲。對面山上的老同志,敢問你是哪一部分的?」 老貧協喊著說:「你不用害怕,資產階級不要我。」 對面山上的攔羊人也喊著說:「放心了,我放心了。資產階級在外國,咱倆都是紅色的。」 兩人這樣一打招呼,老貧協心裡敞亮得很。卻也感到吃驚,本來,他把對面山上的羊倌兒當成了一位老漢,可人家聲音年輕,原來是一位後生。 攔羊的人,沒有不會唱的。他們唱情歌,唱酸曲,內容都是現編現唱,十分生動。他們都有這個才氣,為的是個自娛自樂。 對面山上既然是位年輕後生,那就一定要歌唱愛情。老貧協便和他盤起歌來: 看你是個老漢咋還年少, 是不是, 沒有婆姨炕上跟你鬧。 夜夜幹靠? 想婆姨, 想得你容顏衰老。 對面山上的攔羊人來了情緒,清清嗓門,決不示弱,便也展開了歌喉: 我的本事比你強, 娶過三個俊姑娘。 上了炕, 三更裡浪, 個個把我舉到頭頂上。 歌聲高吭,在山谷之間迴響。 老貧協樂了,真是個吹家,娶過三房女人,還都漂亮。攔羊的窮漢,這是用情歌把女人的癮過足了。 歌不盤了,無論你有多麼猛,你是猛不過年輕人的。 羊在坡上尋草吃,老貧協看著它們,觸景生情,他忽然受到了啟發,覺得自己的心智一下打開了,上升到了一個很高的層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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