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戀君已是二十年 | 上頁 下頁
三九


  他站了起來,環視了一下四周,就像,就像在公司的月度早禮會議上,從容不迫,語調輕快的說:「大家好!旁邊這位小姐是我侄女,她想結婚了,有沒有想娶的?沒有呀,那就再附送一輛車!」

  看報紙的抬起頭,玩手機的抬起來,就連登機口的工作人員也盯著這邊看。大家善意的笑著,旁邊的一位婆婆伏在聽力減弱的老伴耳邊,大聲喊道:「老頭子,那邊有對小倆口耍花槍呢!」

  所有的人都笑了。

  我在笑聲中雙手捂臉,邊笑邊把頭放低,低到膝蓋上。

  展翔拉掉我的手,愁悵的說:「咋辦呢?除了我還真沒有人願意。唉,我就行行善,把你收了算了。」語氣裡,是滿滿的委屈。裝出來的委屈。

  我樂不可支,拉他在身邊坐下,輕輕說:「謝謝叔叔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沒了牙齒也不忘。拒絕你吧,怕你受傷。所以,還是我勉為其難,成全你算了。但是你要記得,以後來剪刀石頭布的時候,不許贏我!」

  他說好好好,只要你不一直出石頭。

  我說:「就算我出石頭,你也不能出布,只能出剪子,知道嗎。」

  話沒說完,就賴皮霸道的向他身上躺。

  我真的好喜歡依偎著他,靠著他,抱著他。只要挨著他,我便會心清心明。無煩無憂。什麼都是好的,什麼都是美的。不必擔心,亦不用害怕。他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就是可以讓我心安。不再像以前那樣,需要看各種各樣的雜誌,在別人的故事中沉睡、再醒來。重複著過每一天的日子。不再像以前那樣,發愁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呢?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不再像以前那樣,困惑時間怎麼會過得如此之快?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竟這麼快就要老了。

  沒有悲傷,沒有大喜。只有淺淺淡淡的甜,很輕柔的喜悅感,像棉絮般柔軟,在我的心臟上跳舞,庠庠的,但是很舒服。

  我告訴他,當初他看到的那個和我並肩而行的男孩,就是小秦的丈夫。

  他喏了一聲,便不再問。

  我們聊起學校的一些建築,講五大道兩旁的梧桐樹。他說,五大道留下了他不計其數的腳印。他大學期間的兼職教課的家庭,就在市政府的附近。那裡有成排的梧桐。每當在夜晚一個人踩著單車,匆匆返校。總會想起昔日的那個小小女孩。想著她給他的溫暖,在他尚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時代。想她走了很遠的路燙紅了手只是為了讓自己吃上一點營養的食物。一路走一路想,回憶鋪滿了長長的街道,一層又一層,接近雲端。

  「你都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苦。」他反把頭枕在我的頭上,輕言:「特別是三嫂沒有去之前。大哥二哥兩家對我的態度,連對揀回家的狗都有如。因為家窮,三哥沒能娶親,心中苦悶,整日借酒澆愁。對我也是不理不睬,如果不是礙于村長的權威,可能我都活不到現在呢。還好,三嫂來了。對我來說,三嫂既像母親,又如姐姐。父母去世時我還很小,對他們沒有什麼印象。沒印象,也就沒有留戀,沒有盼望。所以三嫂不僅是對我最好的人,她還是改變我人生命運的人。沒有她,我們不會遇上。沒有她,或者,我現在光棍一條,赤著腳在田裡插秧。」

  他苦澀的笑了出來。我用手攬住他的腰,緊緊的。心中的疼,一點一點的擴散。

  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長時間的沉默。

  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著或多或少難以回首的往事。那些苦澀的記憶,猶如刺青一樣,深深的刻在我們的皮膚上,無論怎樣擦拭,它都顏色如故、清晰依然!而展翔的傷痛,卻是比刺青更為深刻,在他還只有幾歲的時候,它已經烙在了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深深的烙上的。深入骨髓,痛徹心扉。這種種,在他的心中結成了一個難解的結。

  感謝命運,讓我們遇到。讓我,可以在他悽楚的少年時代,奉上我誠摯的溫暖。可以陪著他,分擔憂傷。

  39.

  4月21日,我們回到安徽。

  在回來的飛機時,我還在憂心,該如何面對大姑,面對家人。我甚至開始試著組織可以說服她們的語言,來成全我們。雖然,展翔一直都是笑著的,但是通過他握著我手指的力度,我清晰的感受到,他,亦有同樣的擔憂。

  怎麼會沒有呢?!在那樣守舊封建的中原農村,姑侄出嫁同一對兄弟,在鄉里人看來,該是多麼滑稽的事情呀!保證不出三天,十裡八鄉的人家,皆已傳遍。爺爺肯定會氣的拿拐杖追著我們打,來打斷我們的「傷風敗俗」的不倫之戀,在他眼中,沒有比這更加難堪的事情了。

  我們都做好了準備。做好了面對暴風驟雨棍棒夾擊的準備。我試著問展翔:「如果家人不同意怎麼辦?」

  他說:「沒有不同意的父母,只有不堅定的女兒。」

  我朝著他皺鼻子。其中心裡也知道,堅持到最後,從來都沒有贏得過兒女的父母。我問出這樣的話,只是想讓他說出讓我開心的句子。

  這些,都是我們在心中想過多遍的,想出對策的問題。只是,現實永遠比人心所想更出乎預料。

  我們絕不曾想到,回去後,我們面對的不是大姑的責難,不是大家的批判與怒氣,而是,她的奄奄一息、病入膏肓。

  走進那個記憶中的小院,有恍若隔世般的遙遠。略顯破敗的院牆上,有燕子銜來的種子落在上面,長了一蓬蓬的雜草,在春天的風裡,東搖西晃。當年的那個結實的石頭房屋,如一個走入暮年的垂垂老者,沉重安詳的佇立在那裡,莊嚴肅穆。靜悄悄的院落裡,散發出的濃濃的中草藥的味道,無端端的,讓人突覺難過。

  展翔喊著三嫂、飛揚繞月,大姑卻並沒有應聲而出。出來的,是一個面色呆滯,毫無生氣的蒼老男人,細辯,才看出有姑父的影子在裡面。

  他說:「小翔子回來了。」

  他甚至都沒有望一望展翔身邊的我。他的目光根本都沒有集中,散漫的飄忽不定的轉來轉去。展翔拉著我走到他面前說:「三哥,你看這是誰?」

  他的魂魄終於回來一分,有些怔怔的望著我,像在搜尋極其久遠的記憶,但,終於,他放棄了不可能成功的繼續搜尋,不再看我。

  我叫他:「姑父。」

  他的淚,迸湧進混濁不明的眼睛裡。他看著我,不停的流眼淚。

  展翔焦急的望向屋裡,問:「怎麼了?三嫂呢?」

  「她在屋裡躺著呢。病啦。」

  我們急急的走進屋裡。那個被一床薄被掩蓋的身體,那麼小,可以想見骨瘦如柴到何種地步。露在被子外面的臉,是土地的顏色,臘黃臘黃的,沒有血色,沒有生氣,沒有本該在春天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那就是大姑了。

  展翔在她面前輕聲的叫著三嫂,她並沒有睜開眼睛。

  姑父進來了,說沒用的,又昏睡過去了,不知道又要啥時候醒。

  姑父倚著門,接近虛脫的身體需要門框的支撐,方能和我們對話。他都忘了,要招呼遠處來的客人。

  在一種強大的悲傷面前,誰還能夠維持著不為物喜不為己悲的若無其事的模樣!

  聽著姑父斷續並且含糊不清的講述,我和展翔,明白了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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