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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不過好像,我能要到西四環那兒的房子,九八年的,還不算太舊。佳倩,你覺得呢?」慈父向我問話了。

  我的心跳越來越有力,血液的溫度也越來越沸騰,就差一個跳腳,喊出「哦耶」來。西四環,這地段真是夠好了,現如今,那一圈的期房價已經接近兩萬一平了。九八年的,這也夠新了,距今才十一年,好好粉刷一番,足以當個新房住了。錦錦,我親愛的錦錦,你就要有一個真正的家了。

  「啊?這樣啊,這太突然了,先聽聽媽的意思吧。」我壓抑著內心的澎湃,把矛頭指向了我媽。我還抽空瞟了一眼離我幾步遠,正坐在沙發上待命的劉易陽。他也正瞟著我,那對眯縫著的小眼兒仿佛在說:突然?童佳倩,你不是早料到了嗎?你跟你親生爸媽還玩兒虛偽這一套,可真有你的。

  「我沒什麼意思,房子是你爸那兒分的,自然由他說了算。」我媽洗完了菜,接著切菜,鐺,鐺,鐺,聽得我是心驚肉跳。

  「你也不早跟我說一聲,華子和老鄭都知道咱要搬樓中樓了,這又不搬了,你叫我把臉往哪兒擱?」這話是我媽對我爸說的,可是卻叫我和劉易陽聽得坐立不安。華子和老鄭是我媽幾十年的老姐妹兒了,感情深厚歸感情深厚,可彼此間較勁也較了幾十年了。年輕時比誰的工作好,工資高,比誰嫁的男人好,過的日子舒坦,這些我媽都贏了。不再年輕時,又比誰的子女出息,誰的身體富態,這些,我媽也沒輸。華子阿姨離婚十幾年了,自己帶著個女兒,一沒帶好,女兒就變成了問題少女,如今也仍遊手好閒。老鄭阿姨則身患乳腺癌,雖說切除後已無大礙,但身心皆受創傷,每年臨近體檢時就寢食難安,體重驟降,面黃肌瘦。而我媽,贏了一輩子,就變得越來越輸不得了。其實,住不上樓中樓哪裡算得上輸?我敢說,那二位阿姨的房子加在一塊兒,也不見得有我爸媽如今的這套大。

  「你這嘴還真快。這有什麼臉不臉的,你呀,心太重。」我爸笑呵呵給我媽下了個定論,就端著茶杯去找劉易陽聊天了。雖說,他們二人從來也沒什麼好聊的,不過以我爸為人的禮貌周全,他是不會讓劉易陽一個人枯坐的。

  結果,我媽這次也不甘心自己在廚房裡枯站了。她越過了站在門口的我,跟在我爸身後:「我怎麼心重了?噢,你以為我是愛炫耀的人啊?我這不是替你高興,給你長臉嗎?你以為我不樂意閨女住的好點兒寬敞點兒啊?對自己閨女,我還能小氣?我不過就是怕他們伸手伸慣了,以後就不知道自己努力了。」

  我媽說到這最後一句時,偏巧不巧正好跟著我爸走到了劉易陽跟前。我一顆心吊在胸腔裡,不上不下。真不知道我媽和劉易陽是不是天生的冤家,一個越不愛聽什麼,另一個就越愛說什麼;一個越沒有什麼,另一個就越看重什麼。苦了我童佳倩,夾在中間,不能偏不能向,可這一碗水要端平了,談何容易?

  「媽,您說的對,所以我跟佳倩,不會要爸那套房子的。」劉易陽站直身,好似頂天立地地,又笑呵呵地給我媽下了如此保證。

  這下,我可不能不出手了。這劉易陽,真是反了他了,自作主張,輕舉妄動,他難道就不懂忍一時風平浪靜,不懂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也顧不得矜持了,上前一把挽住我媽的胳膊:「媽,是啊,我們哪能白要爸媽的房子啊?我們得給錢啊。」這錢,自然是要給,只不過,應該是可以價錢算低點兒,首付算少點兒,利息再免點兒吧。

  「哼,我看易陽他不是你這個意思吧?他好像有骨氣得很呢。」如果說,樓中樓的得而復失在我媽的心頭燃了一把熊熊烈火,那劉易陽的骨氣則有如一桶汽油,嘩地一潑,就讓場面越來越不可收拾了。

  「什麼啊媽?」我一個箭步邁到我媽和劉易陽的中間,企圖充當個絕緣體:「自家人談什麼骨氣啊?易陽他真是我那個意思,我們倆都商量好了,分期付款,首付先付個八萬塊,以後每個月給多少,咱們再具體算算。」

  「佳倩,這事兒你們倆早跟你爸商量好了?合著就瞞我一個人?」

  我傻眼了,我本來以為自己是來滅火的,可結果,我潑上來的也照樣是一桶油。

  「沒有沒有,您可別冤枉我爸。這,這是我自己猜的。」事到如今,我只好能救一個是一個,先把我那無辜且慈愛的父親救出去再說。我爸也貌似傻眼了,他也許沒想到他的女兒是如此聰明且富有聯想力,早就猜透了他的計畫。

  「佳倩,你這哪叫『猜』啊?你這不是打爸媽的主意呢嗎?你跟我實話實說,這真是你想出來的,不是別人?」

  換言之,我那親愛的媽媽大人,打算把我和我爸的「父女靈犀」扭曲成劉易陽的詭計多端了。

  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而我實在不敢擔保,劉易陽的脾氣會比兔子還好,雖說,這許多年下來,他跟我急的次數屈指可數,跟我媽急的次數尚等於零。可眼下這情況,好像是有史以來最侮辱劉易陽的一次了,而他若真信奉「士不殺不可辱」,那下面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可就不好說了。若他真喪失理智,跟我媽動開了手,那我是該老老實實替我媽挨著呢,還是該適當還還手呢?

  我防患於未然,撒開了我媽的胳膊,揪住了劉易陽的手,但話還是對著我媽說的:「真是我想出來的,您女兒有多精,您還不知道啊?再說了,如果我爸沒這打算,我們倆誰想也不管用啊,您說是不是?說穿了,這事兒就是碰巧,不是預謀。」

  「我看你是嫁了劉易陽以後,越來越精。你爸要不是這麼打算的,你們八成就該明著暗著忽悠他了。」我媽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看來,廚房裡的那堆午餐原材料,在短時間之內,還會繼續保持著它們的本來面目了。「怎麼就不說把這腦子動在正經事兒上呢。」這是我媽的結尾語,音量雖小,但吐字清晰,人人得以聽清。

  劉易陽的手果然在蠢蠢欲動,我簡直用出了吃奶的力氣,才壓得住他。天曉得,他是要大打出手,摔碟子摔碗,還是僅僅要振臂高呼。看著他那張因惱怒而漲紅且幾近抽搐的臉,我終於決定堅定立場,明辨是非了。這次,就算我媽說我沒良心也好,說我白眼狼也罷,我也要站在我那清清白白的老公一邊了,總不能讓這麼大一個屎盆子,平白無故扣在他腦袋上。

  可結果,我的嘴皮子就慢了那麼一拍,整件事的發展,就完全脫離了我的預期。

  劉易陽快了我一拍:「媽,您仔細聽好了。我劉易陽不是那種算計人貪便宜的人,我賺多少花多少,有多少錢,就過多少錢的日子,您和爸的房子再大,我也不眼紅。這次爸又分房,我除了替您們高興,再也沒有別的想法。而且,我把話說這兒了,爸,您的好意我和佳倩感激不盡,但房子,我們就不要了。您和媽換個樓中樓住住,該您享受的,您就踏踏實實享受吧。」

  「劉易陽,你說什麼呢?那是我爸,我爸要給我房子住,你憑什麼替我拒絕啊?」我心中也燒了火,眼看就要和錦錦團聚,朝夕相對了,劉易陽他憑什麼來攪和?我童佳倩也把話說這兒了,誰要是攬著我帶錦錦搬家,我就跟誰死磕。

  「佳倩,媽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這麼堅持?你是這個家的寶貝女兒,你可以沒有顧忌,可我不行,我不能沒有自尊。」劉易陽甩開我的手,拿上了他的外套。

  「自尊,自尊,又是自尊。自尊能當飯吃,還是當房子住?我要給錦錦一個家,我要時時刻刻都可以守在她身邊,而不是非得在餵奶或者你爸不在家時。你如果認為要了我爸的房子是占了我爸的便宜,那你就加倍努力,以後加倍償還,別在這兒空喊口號。自尊,只有自卑的人,才會天天把這個詞掛在嘴上。」我童佳倩是個文案,擅長言辭,習慣誇張,說話大段大段,可以不打一個磕巴。

  終於,我把劉易陽說走了。他拿著他的外套,穿都來不及穿,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家有喜事』啊。」我爸感慨了這麼一句,就逃離了事發現場,留下我和我媽兩個婦女同志呆若木雞。我媽是被劉易陽的「大義凜然」和我的犀利言辭震住了,而我則是正承受著一波前所未有的劇烈的懊惱。我都說了些什麼啊?莫非我真能為了房子,為了帶著錦錦搬離劉家,就不要我的丈夫了?不能啊。

  「佳倩,」我媽率先開了口,低低柔柔地,顫顫巍巍地:「劉易陽他又沒怎麼著,你怎麼發這麼大脾氣啊。」

  「是,他是沒怎麼著,那您怎麼就那麼看不上他啊?瞧您那一句句說的,比小飛刀還厲害。」我媽是典型的欺軟怕硬,劉易陽要是一直讓著她,她這口舌之快也就一路逞下去了,可劉易陽一旦彰顯反抗的眉目,她也就自然而然收手了,尤其是今天,她一看,好傢伙,惹得女兒女婿反目成仇了,這還了得?試問問,當媽的能有幾個,真希望女兒家庭不和,婚姻以分道揚鑣收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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