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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嗯,從某種角度來看,的確是這樣,你看金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我就不信,她要是如今還保持著上學那會兒的蠢樣兒,她能釣得上這個金龜婿?八成嫁得還不如你呢。」

  陳嬌嬌的這篇話,在傳入我耳朵的同時,也越過了我,傳入了坐在我左邊的劉易陽的耳朵。我用桌布作掩護,狠狠跺了陳嬌嬌一腳,她這才抿緊了雙唇,如受驚的小鳥般緊張地瞄向了脊樑已僵直了的劉易陽:「劉易陽,你別多心啊,我可不是說你不好。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就是有口無心,你別板著臉嘛。」

  「沒事兒,」劉易陽挑了挑那道有著傷疤的左眉:「我早就習慣了。」

  我見好就收,張嘴就換了個話題:「唉,嬌嬌,崔彬呢?」這話我說得極小聲兒,小得絕不會越過陳嬌嬌,傳到她那邊的那個男伴耳朵裡。之前陳嬌嬌已然給我介紹過他了:黃有為,做壁紙生意的。至於他們二人的關係,她卻說得模棱兩可:「我朋友。」

  「又跑四川考察去了。」陳嬌嬌兩眼一翻,總結道:「成天瞎跑。」

  「廢話,他一地質學家,不去考察難不成天天關家裡研究大理石地板啊?」

  「童佳倩,你可真給他長臉。地質學家?我看沒個五六十歲,他絕叫不上這名號。截至目前,他就是個地質研究人員。唉?你說啊,人家唐明清研究藥這麼有錢,他研究石頭怎麼就那麼寒酸呢?」

  「行行行,你打住吧。我懶得聽你廢話了。快,拿上筷子吃菜。」

  我這句話說得倒是大聲,於是那黃有為謙卑地給陳嬌嬌挾了兩筷子海參:「對,對,你都沒吃什麼呢。」陳嬌嬌不耐煩地一揮手:「行了,我自己挾。」

  後來,等我和陳嬌嬌以及我們二人的男伴離席時,我才領悟到為什麼今天陳嬌嬌會將她如此厭煩的黃有為帶在身邊。當我和劉易陽跨上摩托車時,黃有為為陳嬌嬌打開了一輛寶馬的車門。再後來,陳嬌嬌還批評了我:「真有你的,有那麼多老同學在,你還真好意思坐那快報廢了的摩托。」

  當錦錦喝上了鮑魚味兒的奶時,我的公公又躲出了家門,我的婆婆又抓緊時間奔入了廁所,而劉易陽就那麼一言不發,那麼拘束地坐在我和錦錦的旁邊。直到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怎麼了?」他才一鳴驚人:「佳倩,你是真的想跟我離婚嗎?如果是,那我們就離吧。」

  「你發什麼神經?」我從未想過真有這麼一天,劉易陽會主動跟我提出離婚二字,而今天他這麼鄭重其事一提,我竟不敢再接著往下想。離婚,離了婚以後我可怎麼辦?

  「佳倩,其實我一直挺驕傲的,從小到大,從來沒覺得自己哪裡不如別人。就算有人比我家世好,相貌好,比我有才能,比我幸運,我也從來沒自卑過。」這麼說著,劉易陽的眼睛裡竟泛出淚光來。跟他好了七年了,我見他流淚的次數,大概比我看流星雨的次數還要少。「可最近,我真的挺自卑的。你是我最愛的妻子,錦錦是我最愛的女兒,可我卻沒法給你們你們所希望的日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腳踏實地地認真工作,卻還是支撐不住我們這個家。」

  「所以你就要離開我們母女?你以為你抽身了,我和錦錦就能撐住了?」錦錦在我懷中扭動,冤屈而不安。她那顆純淨的,真摯的,易感的心,似乎已能領悟我們那混亂的,紛繁的,無奈的大人的世界了。

  「我以為,是你希望我離開。」劉易陽埋著頭,沮喪而順從:「對不起,佳倩,我沒能給你風光的婚禮,大顆的鑽戒,也沒能給你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好了好了,」我打斷劉易陽的喋喋:「別參加完一個婚禮就發神經,我這兒還沒羡慕別人的風光呢,你又何必自責上了。那麼多大奔有什麼用,誰不是就長一個屁股?有個巴掌大的地兒坐不就得了。那麼多鮑魚又有什麼用,還不是都下了別人的肚子?倒是鑽戒和房子,還算是實惠。算了,錢我們慢慢掙,遲早會有的。」

  劉易陽聽得目瞪口呆:之前那個嚷嚷著要離婚的童佳倩上哪兒去了?鬧了半天,全是虛張聲勢,等我一真說離,她又慫了。本來還以為今天這場婚禮將是個導火索,金玉的飛上枝頭,以及陳嬌嬌的肺腑之言,本來是應給我和她的婚姻雪上加霜,火上澆油的,怎麼結果反倒像是大雪滅了火?她童佳倩真是個不同凡響的奇女子。

  而我也叫自己的那番話說怔了。我媽說,我從小就倔,最大的本事就是跟人對著幹,照相的時候從來不笑,相機一收,馬上就咯咯個沒完沒了。等我上了小學,全班人人考九十分以上的時候,我不及格,可等半數人不及格時,我又來了個滿分。再等我上了中學,爸媽雙雙認為我出口成章,記憶力強,適合文科,但我偏偏投向了數理化的懷抱。再到後來,我明明考上了名牌大學的名牌電腦系,畢了業以後卻又改行做了文案。等我未婚懷了錦錦,所有人都對我說:「你和劉易陽功未成名未就,這個孩子,還是別要了,免得日後生活水準低下。」我不聽,執意入了他劉家門,一心打算迎接四世同堂的繁榮生活。到了如今,我終於萌生了離婚的念頭,計畫重活一遍,跟錦錦相依為命,自由自在,可偏不巧,我周遭的人個個說三道四上了,那好,我就偏不離了。

  第四章 上樑不正下樑歪

  第一天上班時,我一大早就稱了稱體重,空腹,仍比懷孕前重了整整十五斤。我穿上新買的黑色西裝褲,新買的黑色針織衫,站在鏡子前擦粉兒。劉易陽從上到下打量我:「第一天重返社會,幹嗎穿這麼素淨?」

  「顯瘦。」我言簡意賅。

  「你都孩子她媽了,再瘦也沒市場了吧?」劉易陽在我的屁股上摑了一巴掌,聲音之響足以證明我的肉之厚。

  我身手矯健,還了他一掌:「據說成熟少婦更流行。」

  劉易陽捉住我的手,把我拽入他的懷中:「佳倩,你說的對,我們會有的,什麼都會有的,相信我,給我時間。」

  我在他的懷中忸怩:「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能瞭解我的心。」

  在啵啵啵親了錦錦三口之後,我蹬上新買的黑皮鞋出了門。真是奇怪,人要胖,連腳也跟著胖。之前的二十五年,我哪裡穿過三十九號的鞋?冰箱中整整齊齊排列著六瓶我提前給錦錦攢好的奶水,它們將由我婆婆喂入錦錦的那軟綿綿的腹中,而這也必將令她們祖孫二人的情意更上一層樓。而我這個「奶媽」,也幾乎要退化成產奶的奶牛了。

  劉易陽所在的「綠野傳媒」在北京城的東邊,繁華,現代化,而我所在的「碩元貿易」則在北京城的西邊,相對幽靜,也相對住宅化。「碩元貿易」是一間臺灣公司,銷售臺灣製造的家居生活用品以及工藝品,最大的特色就是價高。而我這個做文案的,就是負責撰寫廣告,宣傳單,以及網站上的介紹說明等,老闆對我的唯一指示就是:讓顧客不覺得價高。於是,我認為我的工作和那個把「蘿蔔開會」吹成「群英薈萃」的小品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的老闆特蕾西方是女性,方是她的中文姓,特蕾西是她的英文名,四十好幾的人了,非要冒充二十啷當,梳著一腦袋的筆直黑髮,外加一腦門兒的跟尺子一邊兒齊的留海兒,化妝從不姹紫嫣紅,只崇尚粉粉嫩嫩。此外,在規定我們著正裝的同時,她自己卻天天穿著T恤和牛仔褲,並且無論冬暖夏涼,在室內她一律腳踩露腳趾的拖鞋,腳趾甲蓋兒上的指甲油永遠是粉色。

  據魏國寧說,你別看特蕾西的拖鞋一雙雙的相貌普通,不顯山不露水,其實,它們跟咱公司的貨一樣,兩個字:價高。

  我不服:「憑什麼啊?」

  魏國寧雙手一抱拳,作佩服狀:「就憑那牌子是臺灣的皇室品牌,所有達官貴人及其家眷,都穿那牌子。」

  魏國寧是我在「碩元」裡最好的朋友,也是「碩元」的銷售主管,來自天津一縣城,考大學考出來的,畢業後就留在了北京。他身高將近一米九,體重將近一百九,小麥色皮膚,濃眉大眼,我早就說過他:「你這一看就是一把種莊稼的好手。」魏國甯骨子裡很樸實,坐公車讓座,撿貴重物品交派出所,偶遇馬路上發生爭執,還上前去調解,總之,所有瀕臨滅絕的優秀品質,在他身上全有。同時,魏國寧在面子上也很油滑,我分析著:也許十九歲才真正置身於城市的他,以為不油滑就不叫城裡人。

  魏國寧跟我同歲,之所以我年紀輕輕僅是個文案,而他年紀輕輕就已是個主管,是因為他和特蕾西之間,有著不一般的關係。銷售部的人員有二十上下,大約一半人的年紀資歷要比魏國甯適合當這個主管,這就註定了魏國寧在「碩元」的日子並不好過。

  今天這個說:「一個大老爺們兒,靠賣身賺錢,可真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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