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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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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在沙發上,眼睛看著很遠的地方,「顏色!鋪天蓋地的顏色!以我從來不曾想像的方式組合,就像巨大的孔雀尾巴,鋪滿了整個地面,然後猶如一面和緩的瀑布,朝著牆壁、天花板倒流上去。我躺在顏色的螢光的河流裡,聽見我的愛人在對岸唱歌。其實那是間黑咕隆咚的老酒吧,我的愛人在臺上。在那之前,我喜歡用黑白色調畫畫;在那之後,我要我的畫充滿顏色。尤其是綠色和紫色,綠色的瀑布,紫色的瀑布。」 「是嗎?我還以為吃下去只會搖頭濫交。」 「切,」肖風不屑,「它們的作用是暴露人們的潛意識。有什麼樣的潛意識,就有什麼樣的行為。無聊的人才搖頭濫交。」 「也就是說,它們幫你卸掉偽裝?」 「對,卸掉一切束縛,完全敞開自己,完全誠實,完全自由。」 我遲疑一下,「別給我帶了。」 「為什麼?」 「我怕我接受不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萬一它太醜陋怎麼辦?今後我還不得心驚肉跳的過日子?」 「你不想看清你自己?趁現在一個人?」 「我已經看清了自己的懦弱,」想來很久之後我又說,「你比我勇敢的多。」 「會不會上癮?」過一陣子我問肖風。 「賭博、酗酒、性交、打遊戲,樣樣皆可上癮,但並非人人都會上癮;物無罪,只是有一部分人特別空虛軟弱,喜歡上癮,不上A癮,就上B癮,總得給自己找藉口逃避生活。比較冠冕堂皇的上癮是工作,被尊稱為工作狂。」肖風把煙頭塞進可樂罐子裡。 「其實你需要徹底放鬆一下,你總把自己收的太緊,」肖風說,「一輩子起碼要嘗試一次酒神精神。」 「我好像從來沒徹底放鬆過,我怕高速,怕失控,我總把自己管理的太好,我太會說服自己;至今只喝醉過兩次,結果每次都是醉時比醒時更清醒。我不是酒神型人才。」說著我笑,「你看根本用不著LSD,現在我就已經認清自己不是瀟灑人物了,以後再也不用裝了。」 肖風掐我的臉,「你太乖。」 7 後來我迅速習慣了一個人安靜的生活。 速度之快把握自己都嚇了一跳。 因為沒了觀眾,所以不知不覺的脫掉了戲服不再演出,取捨動靜全憑心而行。 我幾乎立刻把曾經夢想的生活付諸實施。 只要有書有麵包,我可以連續幾天不出家門。「何妨一下樓」說的簡直就是我本人。 影碟機二十四小時流水的放著電影。我困了睡,餓了吃,冬天速凍餃子、速食麵,夏天蔬菜、沙拉,百吃不厭。 新買的音響被我用得團團轉,三更半夜蔡琴、梅豔芳、辛曉琪、許美靜輪番哀怨,黎明時分柴可夫斯基震撼登場;下午小野麗莎,黃昏吉他,月夜長笛;有時邊聽邊讀書,有時就是幹聽,坐在木地板上,關上燈,月光靜靜的照進來,茉莉花香悠悠的飄。 顏回因為居陋巷簞食瓢飲「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就是表揚,我看這標準太容易達到,沒什麼挑戰性。我的房子大概比他的地段好些,除了多出來看DVD和聽CD兩項消遣,其他的都和他差不多。 一開春我就發花癡,一買好幾十盆,非得雇一黑「面的」才能拉回來。往屋裡屋外一擺立即春意盎然——但短暫,花在我的手下都疏于管理,自然淘汰。我的愛好是拿著相機拍它們,刹那芳華,分外動人。 豬在的時候不是這樣。 他做股票黃金外匯,說買書(輸)幹什麼不如買贏。 他不聽音樂,不做家務,不看文藝片,最大的愛好是賺錢、下館子、打遊戲、看《老友記》、登陸成人網站。 他嘲笑我,我鄙夷他。 兩人輕則分房而居,重則火拼——誰都想說了算,誰說了都不算,著實讓人窩火。 葡萄說我沒心沒肺。 我不懂。 有心有肺是否就意味著:結婚之後懊惱著已經結束了的單身生活,而單身之後又眷戀著曾經有過的安全婚姻? 結婚後享受交鋒,離婚時享受荒誕,單身時享受自由——難怪我把婚姻和離婚都寫得那麼有趣,原來因為沒心沒肺。 天兒好的時候我喜歡四處溜達:躺在八一湖邊看柳浪,趴北海欄杆上聞荷香,午後爬上景山看故宮那片輝煌的金色屋頂,然後坐在筒子河邊帶著耳機聽音樂——一直到角樓亮燈。 最愛在春夜打車兜到二環的主路上,就為看一眼燈影裡的雍和宮——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它輝煌的高高的浮在空中。牆的朱紅與夜空的湛藍具有相同的濃度,呈現出濕漉漉的質感;夜色如水,整座宮殿就像水裡神秘的倒影,被雪白的浪托著——那是宮牆下怒放的梨花;屋頂的琉璃瓦與房山上的貼金閃著粼粼的光,猶如月光下泛起的波紋。每次經過那裡我都激動得不能自已,雙手扒在車窗上玩兒命的看,決不會像現在這麼粗糙荒涼,城裡的人也不會像現在似地缺乏審美與詩意。 有時候我自己溜達自己震撼,有時候和朋友一起。 比如肖風一起在冬夜跑到天安門,看頭上的烏鴉沉默的從夜空與柏樹的樹頂之間滑過,黑的、藍的、綠的,每種顏色都那麼濃重,像染坊裡等待浸染布匹的顏料。長安街的紅牆與柏樹牆之間形成一道走廊,橘黃的燈光把長長窄窄的空間照的一段明一段暗,人走在裡面,就是在明和暗之間穿梭,我們把它叫做「時空隧道」。「隧道」裡安著長凳,長凳上總有人坐著;也不知道為什麼,人坐在這裡立即變得富於戲劇性,被燈光在黑暗中勾勒出身體的輪廓。他們通常都很沉默,像封鎖著無數秘密,我們走過的時候總要仔細的看上他們幾眼,像在欣賞一尊尊雕塑。 我們喜歡結伴去南池子淘碟。路邊有家工藝品店,裡面的剪紙竟然能表現出夕陽下的光感。我們讚歎不已,但並不買下。 「你瞧,這不比剪紙生動?」肖風向上指著樹。 冬天,黑的樹枝被路燈鑲上橘色的亮邊,襯著低低的藍天,像深海裡的珊瑚。 我們手拉著手站在樹下,仰著頭,幸福而激動。 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 城市還是這座城市,我還是我。 但生活卻變得充滿閒情和美。 我像是一下子脫掉了緊身衣,真正領會了中學語文課本上魯迅的話:身心突然舒展到說不出的大。 原來,真正的快樂就是有漣漪從心頭湧起,然後一波一波的蕩漾著,傳遍全身。 從前很少這樣打發時光。 從前沒有這樣發自內心的快樂。 因為豬說這樣叫「有病」。 當年跑去看個畢卡索的版畫展都要遭他的揶揄。 身邊的伴侶冷漠,讓我的歡愉重重的打了折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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