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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7

  我像個麵包胚一樣坐在烘烤器下燙頭髮,聽見造型師余丹溫和的與母親通電話。

  「喂,你怎麼能跟你媽溝通呢?」

  她詫異,「不溝通只敷衍,大家省事。」

  「你媽不跟你強行溝通?」

  「不。」

  「怎麼做到的?」

  「從小學五年級起,我就沒聽過她一句話。現在她終於習慣。」

  「你從未嘗試把真實想法告訴她?」

  「又不打算讓她給我發獎狀。活自己的最重要。」餘丹聳肩。

  我也學會了敷衍。母女比陌生人更客氣。

  然而我媽卻責問我為什麼不真誠。

  她用盡力氣,卻發現與之交戰的是虛空,這讓她火冒三丈。

  「請問,」我抓住粟粟,「咱們的媽除了折磨我們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粟粟大齡,未婚,不肯將就嫁人,母親為此趕來與她同居以便時時監測。

  只見她認真的想了想,「折磨我們好像是她們餘生的唯一主題。」

  「要命的是我媽 當了一輩子的工會主席。」

  粟粟大笑,「我媽也是!所以格外不能容忍我這種敗類。」

  「當了大半輩子模範公民,如今只等我們給畫上個圓滿的句號。」

  「我媽的句號一直畫不上,你媽好容易畫上了又被你給擦了;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不氣急敗壞才怪。」

  我倆苦笑。

  不能說不愛。但這愛裡究竟摻雜了多少俗念『多少欲求、多少專橫,當事人自己大概也很模糊。

  放長假回家,媽照例要跟我在床上開臥談會。

  說來說去,話不投機。

  「你說話像吃了槍藥,咄咄逼人,不可一世,聽著的人像中了機關槍,五臟六腑都被打穿。我根本不看好你的第二段婚姻!」她咬牙切齒。

  「你也一樣,不然明天我找個答錄機。」我說。

  兩人都仰面躺著,誰也不看誰的臉,盯著天上,像在憎恨天花板。

  「幾時輪到你挑我的語氣了!」

  「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遇到什麼樣的人。世界是面鏡子。」

  我媽不耐煩,「聽不懂!」

  「你怎樣對別人,別人就怎樣對你。人之常情。」

  「簡直是忤逆!人家孩子誰像你?誰不是言聽計從?」

  「你要聽真話,說了真話你又受不了。今後不如不說。」

  「狗屁正話!」她發怒。

  我歎口氣,「有時候我真感覺父母的愛是種要脅,強迫子女走他們指出的路……」

  「媽的怎麼養出你這麼個大逆不道的東西?」我媽突然激動,「人家都歌頌母愛無私偉大,你倒好,竟然說母愛虛偽!」

  我分辨,「沒有——」

  她一腳踹過來,「好,實話實說,我就這麼虛偽。我根本沒愛過你!」

  心裡的火苗噌一下躥上來燎著喉嚨,「那就別裝了!」我沖她喊。

  忽聽身邊哇的一聲,我媽哭了,「對,我裝,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不是你媽,咱們一刀兩斷!」

  我近乎殘酷的沉默著。

  不能解釋,解釋不清,語言一向是誤會的源泉。

  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哭,哭的一向是我。

  看上去仍然很年輕很強大,但裡頭已經是老人的芯子,固執而脆弱——本來是想自衛,沒想到無意中比她現了原型。

  我很愧疚。

  我漸漸懂得了她的世界——安全有序,按部就班,見我不是這樣,她就恐懼,下了死力要把我從懸崖邊上拖回來;我還要掙扎執拗,難怪她震怒。

  她想救我,卻一遍又一遍的發覺自己無能為力。

  她不明白,我的生命要我去體驗,即便頭破血流,也是我的頭破血流。

  語言和態度只是水牆,震源要到深海裡去找。

  胸中的石牆瞬間化為粉末,隨風飄散,心頭輕鬆明淨。

  次日一早,我被搖醒。

  「雖然你不愛聽,我還是要說——為了你。說完這句我保證封嘴。」我媽瞪著我。

  我一骨碌滾過去,雙手勾住她的脖子,「講和吧!」

  她推我,「少來這套。」

  「為什麼一定要說服對方?誰是誰非並不重要,讓我們無條件的相愛,好不好?」我把頭放在她的肩窩裡。

  我知道她做不到。

  她的世界已經封了口,她摸到了自己生命的極限高度。

  她不會瞭解我,只會判斷我,因為她永遠假設自己是對的。

  沒關係。

  我可以。

  瞭解一個人,意味著永遠不會恨,剩下的只有無限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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