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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那一年去杭州,陳惜惜在九溪小住,每日到九溪十八澗的山道上走一遭,被那茶山的樹,山間的綠,深深吸引,被那綠色構織的世界,深深震撼。因樹種不同,或松,或杉,或山茶,或翠竹,因樹的葉子對季節的敏感度不同,綠色也就深深淺淺,有蔥蔥蘢蘢,有輕輕淡淡,有濃濃鬱鬱,有柔柔嫩嫩。滿山的綠色中,偶爾會有那麼一點紅楓的紅,或一抹杜鵑的黃,恰到好處地點綴其間,那空靈的意境和清新的綠,仿佛淋漓潑墨而成的山水畫,迎面給人愉悅之感,直讓你酒逢知己般不醉不休、妙不可言。

  後來魏春風購下這套房子,無論從地理位置到社區環境,還是從建築品質到內部空間,都堪稱一絕。陳惜惜因內心裡的喜歡和滿足,從而做出決定:就是它,這輩子,什麼樣的華宅美居,再不換了,因此裝修得格外用心。拋開那些專業的設計師,陳惜惜親自設計,每一個環節和每一處細節,嚴格把關,在做牆壁彩繪時,請來專業的畫家,以其無比精湛的純手工工藝,將自己對家的感覺,通過畫家的筆端,得以一一體現。

  她把當初拍攝下來那幅堪稱經典的九溪山景,原封不動地「搬」到了家裡,做成這面清新怡人、美得驚心的電視背景牆。然後,與電視牆遙遙相望的沙發背景牆,被她做成一幅山澗的瀑布。仍然以綠色為背景,從翠綠的山體垂直而下的細瀑,猶如仙境中的水晶項鍊,挨著地面的綠幽幽的水潭,仿佛項鍊下端垂掛的玉墜,碧綠而濕潤,晶瑩而剔透。這是一幅雨後的山瀑圖:林中綠葉間,細雨如絲,雨滴透亮;林後山巒,青黛如煙,浮雲繚繞……由於彩繪下面的牆壁上塗著一層厚厚的可以調節空氣濕度的矽藻泥,每每往牆上噴上水,便會有泥土的清香散發出來。工作一天,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家裡,進門的一刹那,會有一種天然園林的感受撲面而來,那兩面綠得養眼的牆眼,仿佛置身於充滿負氧離子的天然氧吧,呼吸會頓時變得輕鬆。

  兩人共同精心打造的家,如今少了一個人,忽然就顯示出從未有過的冷清和無盡的寂寥,而愈發顯得空,顯得大。

  丈夫的東西還在,一件沒少。每一件,完好無損、原封未動地保持原貌。他在時,每晚都回家。無論多晚,她都等。因為她知道,無論外面有多忙,他都要回家睡覺。夜不歸宿的事,從不會無故發生。他有潔癖,除了自己家裡的床,在哪兒都睡不慣。出差在外,就算住五星級酒店,三天都是一個極限。三天不回家,他說,他會有崩潰的感覺。現在,她不必再等。他住到陵園裡去了,他用金錢親手打造的這個溫馨華美舒適的家,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所幸還沒有發生遺產糾紛。魏春風是獨子,年過六十的父母,有自己的房產和退休金,如今他們還在醫院裡,遺產分配問題還沒有提出。以陳惜惜對公婆的瞭解,婆婆不可能沒有一點想法,而公公,或許會嚴厲地制止她。

  一日,二日……過去已經整整七日。自出事以來,陳惜惜眼前的世界,整個變成了灰色,仿佛一根支柱就此轟然倒去。她渾身上下,軟綿綿的,卻不敢倒下。她的支柱倒了,但不能讓兒子和她一樣失去支柱,她是兒子的支柱,不僅僅是兒子的。兒子的爺爺奶奶,兩位還躺在醫院裡的老人,他們已經半橫半躺了。她想就算自己咬碎牙,累斷骨,也得撐住,始終直立著,不能軟下去。

  一大早,陳惜惜五點就起床,熬了稀飯,做了小菜,先侍候兒子吃過,送兒子去了幼稚園,又拎著兩隻保溫盒,驅車來到醫院。先到康復中心給公公送早飯,又到骨科病房給婆婆送早飯。

  從醫院出來的她,又趕往墓地去做「一七」。

  不必讓兒子來。他才四歲,太小了。陳惜惜29歲才生下了浩浩,自然當掌上明珠般疼著。爸爸出的事兒,他還不太懂。或者說,懵懵懂懂的,對死亡還沒有明確的概念。治喪那幾天,兒子讓保姆帶回保姆家裡去,每天照樣上幼稚園,和小朋友們玩,這是陳惜惜的意思,也是公婆的意思,能夠最大程度地避免了家裡面的悲傷場面波及那顆幼嫩的心靈。事兒過完了,兒子被保姆帶回來,再談到爸爸,他就知道,爸爸出遠門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偶爾,他會思念爸爸。思念爸爸的時候,他有屬於自己的方式,比如,折一隻紙鶴,畫一幅表達心意的圖畫。再比如,把一堆玩具整理整齊了,保存好,等爸爸回來後一起玩……成人的儀式,就不必強加給他了。

  做「一七」,也沒有和公婆說。白髮人送黑髮人,本身就是一大悲,能不讓老人直接面對的,就盡可能讓他們回避。可她卻沒想到,在墓園,撞見了春風的母親,自己的婆婆。

  真是意外。婆婆扭傷的腿還沒有好利索,早上在醫院裡,看著她吃粥,她什麼都沒說。兒子的事一句沒提,陳惜惜沒想到,她會自己來。一定是打的來的。既然一定要來,為什麼不肯吭一聲,兒媳的車就不能捎她來嗎?不就一句話兒嗎?對兒媳開個口,就這麼難?

  婆婆拄著一根拐棍,讓人攙扶著。攙她的婦女,正是陳惜惜為婆婆在醫院花高價請來的女護工。婆婆在兒子墓碑前坐下,老淚縱橫,從拎來的龐大的紙袋裡,一摞摞掏出從醫院門口的壽衣店買好的冥幣、紙花,用打火機一把一把地點燃。看來,婆婆只是扭傷了腿,頭腦一直是清醒的,來為兒子做「一七」,也是早就準備好的。由於行動不便,一定也是托人買的這些東西。

  受了婆婆的感染,陳惜惜雙目全濕,但沒有把淚珠滾出來。她一聲不吭,任憑它們在臉上滾著。滾了一陣,她努力把後面的淚咽回去。多少有一點眼疾,淚腺迴圈不好,平時無大礙,醫生叮囑過,要注意過度傷感流淚。

  惜惜蹲下去,把帶來的鮮花和水果,在石碑前一一擺放。

  「來,惜惜,給你男人燒兩刀紙。」婆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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