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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36

  作為失戀者,我有一個所有失戀者喜歡犯的毛病。喜歡孤獨地呆在人多的地方。在喁喁眾聲中哀愁。難怪在非洲的部落裡,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會被人圍著,在火圈中跳舞。在哄亂的人聲中死亡肯定好過獨自面對恐懼和哀傷。

  所以,情人節的晚上,我獨自出去看了一場電影。

  這些年來,雖然沒有瀝川陪伴,我仍然喜歡看電影。為此特意訂了電影院的簡報,有了片子就去看,新的老的無所謂。電影院裡有一排一排的情侶座,我獨自坐在後排,抱著一大筒爆米花。是成龍的喜劇片,很搞笑,電影院裡時時爆發出開心的笑聲。我獨自藏在一群群情侶中,在笑聲裡悄悄流淚。

  我不知道什麼是急性肺炎,也不知道會嚴重到什麼地步,可是,在我面前的瀝川一貫極度要強。從來不願意讓我看見他虛弱的一面。如果能夠,他會極力遮掩,如果不能,他會逃得無影無蹤。可是今天,他的話音那樣虛弱,口氣卻又故作輕鬆。我疑心他的真實狀況只怕比我聽到的還要糟糕十倍。

  回到家裡,看見René居然在msn上,我大喜。連忙把他敲出來:

  「René! 謝謝你給我電話號碼,我已經給瀝川打了電話了。」

  René打出英文:「怎麼樣?聊得好嗎?」

  我說:「挺好的。René,瀝川的急性肺炎很嚴重嗎?他都沒力氣說話。」

  René:「嗯嗯。他能接電話已經很不錯了。前一陣子他都沒法說話。」

  這樣嗎?怎麼是這樣的呢?我趕緊問:「只是感冒引起的嗎?為什麼不能說話?喉嚨腫了嗎?」

  那頭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

  然後René似乎說了實話:「……在嚴重的時候,Alex需要依賴呼吸機。他的免疫能力很差,所以要很小心自己的身體。不能受寒,不能感冒,不能發燒,更不能感染。」

  我打出一個大大的問號:「什麼是呼吸機?」

  「……就是他呼吸有困難,需要機器來説明。」

  我的腦海裡,迅速閃出ER劇情。在搶救室裡,眼看著病人窒息了,一旁的醫生眼疾手快,用把小刀割開氣管,插入一個透明的管子。

  這麼一想,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懺悔:「下次我一定很小心!不讓瀝川淋到雨!」

  那邊停頓一下,接著,跳出一張憤怒的紅臉:「什麼?你讓Alex淋雨?在這種時候?冬季?」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不能淋雨……」

  真的,那天我一身也濕透了,回家就往床上一躺,心情煩悶,連杯板蘭根都懶得喝,也沒感冒也沒發燒。好好的。我怎麼就這麼健康,抵抗力這麼強呢,真是有點慚愧了!

  René在那邊仍然不依不饒:「安妮,你為什麼讓Alex淋雨?」

  「我們……在雨裡……打架……」

  螢幕震動了一下,René再次憤怒:「什麼?什麼?你們都多大了,還打架?——對了,瀝川頸上的傷,是不是你弄的?我送Mia過來前,剛給她剪了指甲了。」

  我小心翼翼地陪罪:「唔……那個……已經一個多月了,還沒好嗎?」

  畫框停止閃爍,半天沒有一行字。

  然後,René 似乎在歎息:「我一直以為,中國女人比法國女人要溫柔……」

  我飛快地敲字:「我真不是故意的,瀝川老要和我over,我很生氣才這樣的!這是個案,你千萬不要因此對中華民族的全體女生產生偏見喔。」

  橙黃的訊息方塊閃了閃,René說:「不會的啦。Alex總說你是最溫柔最熱情的女人啦。還有——你寫給Alex的E-mail,也很溫柔,好讓人感動!」

  什麼?瀝川……居然……

  昏了,我氣昏了,不用照鏡子就知道我滿臉都是黑線:「瀝川給你看我寫的信?我找他算帳去!!!」

  印象中瀝川沒有那麼壞啊!不會像電影那樣,一個男生收到女生的情書,在寢室裡怪腔怪調地念出來,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螢幕上閃出長長一段英文,René說:「不是不是,你別往壞處想。……那段時間Alex病得不輕嘛,你的E-mail都是我念給他聽的。」

  這下輪到我抓狂了:「病得不輕?怎麼病得不輕了?連動都不能動嗎?」

  「也不是啦。就是沒力氣,整天得躺著。」

  René避重就輕地說,「不過,安妮,你為什麼不寫英文呢?那些E-mail太考驗我的中文了!知道我們這些老外讀你的E-mail有多難嗎?你動不動就寫得老長,還都是意識流,連個標點符號也沒有,我都不知道在哪裡斷句。然後,我只好硬著頭皮往下念,一邊念一邊被瀝川罵,說你的中文肯定沒寫錯,為什麼他就聽不懂……」

  噗——我哭笑不得:「我沒讓你讀呀!也不是寫給你的嘛!」

  René打出痛苦的表情:「安妮,我的博士論文做的可是《魯班經》叻,我能讀懂文言文,也認得繁體字,但我讀不懂白話文。」

  ——說這話時我正在喝茶,「噗」地一下,噴了一屏的水。

  「不會吧?一般大家都覺得白話文比文言文要容易呀。」

  René:「那是你們中國人吧。信不信由你,文言文在句法結構上更象英文。總之,你寫的是白話文,簡體字。我只能讀文言文,繁體字。所以,我老要查字典。每次你的E-mail一來,我得先用一個軟體把簡體變成繁體,然後又去查不認得的字,弄明白拼音,再念給Alex聽,Alex還老埋怨我念錯了!有時候,你寫的詞我們倆個人都不懂,字典裡也沒有,Alex命令我去圖書館查更大的字典。可憐喔,外面下雹子我也得出門!有時候,簡繁轉換出了問題,成了一堆亂碼。我又挨駡,瀝川命令我找人恢復,得花錢請人。總之……那段時間我也很辛苦,你們的愛情我也出了力,你得謝謝我!」

  我懷疑我的耽美小說看多了,怎麼看怎麼覺得René像個極品小受,忍不住我也趁機欺負他一把:「謝你個頭呀?又不是我讓你查字典的!」

  René也不介意:「不過,你們倆真是一對呀,那麼地心心相映!每當Alex病重,你的E-mail就寫得特別長,特別sunny。Alex那幾年就是靠讀你的E-mail撐過來的。

  嘿嘿,你們倆還是絕配,一個硬撐著不回信;一個硬撐著就要寫。互相撐了三年多。最後是我壞的事。從此瀝川罵死我了。」

  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卡是你寄的!」

  René打出一個羞愧的表情:「我一衝動就寄了。寄了告訴Alex,Alex說,完了,你肯定不會再寫信了。我還和他爭,我堅決不相信。安妮,你說說看,你都寫了三年了,我們等你的信都等習慣了,一周至少兩封嘛,你父親快去世時,每一封信都黑壓壓地長!結果,突然有一天,你再也不寫了。Alex那一個月就瘦了二十多磅,差點沒死掉。當然,我不能怪你,你也不知情。可是,既然決定不寫了,幾個月前,為什麼你又神經兮兮地給Alex發E-mail?真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當時Alex滑雪受傷還躺在醫院裡,不顧醫生的勸,說什麼都要來中國。才來幾天呀,又病得快要死掉了!」

  René一直打的是英文,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中,忽然跳出一行中文,居然還是宋詞,真是把我嚇著了。

  我把字打得飛快:「唉!這說明,我離天使還有一段距離! René,瀝川究竟得了什麼病?!!!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告訴我吧!」

  René:「不行不行,這是底線。Alex知道了要掐死我的。」

  我不敢太逼René,逼急了就斷線了,René好不易打開話閘子,我趕緊把話往遠處扯:「那René,瀝川病了一直是你在身邊照顧他嗎?你和瀝川很早就認識嗎?」

  René說:「嗯嗯,我和Alex是大學同學,我們還同寢室,是哥兒們。我先認得的Alex才認識了Leo。Alex病的那陣子我在大學教書,比較清閒。再說,Leo根本忙不過來,只能是我了。照顧倒談不上,他身邊都有護士。我就是去跟他聊天,讀E-mail。」

  我問:「那麼,瀝川他病了很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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