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八二


  「我……我又沒發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點氣短。

  「三百四十二封,算很少嗎?最短的三十個字,最長的一萬兩千字。全部加起來,等於一部長篇言情小說。我不敢相信,你在寫這些信的同時,居然還在研究女權主義。如果我是Cixous,聽說了你的舉動,非羞愧死不可。」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口氣十分認真。

  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點奇怪。瀝川對我一向體貼,也很注意說話的場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在今天——除夕之夜——選擇在這種公共場合羞辱我。

  「嗨,瀝川,說說看,」我不動聲色,「你喜歡讀我的信嗎?」

  「還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行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對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義,包括女權主義。其實,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有一個專門名詞。」

  「什麼專門名詞?」

  「情聖。」

  一句話逼死了他。他終於沒話說了。

  於是,他笑了笑,轉移戰場:「討論暫時結束。我想,那位元老太太需要我的説明。」

  說著,他轉過身去,幫助一位企圖要拿一大瓶可樂的老太太:「老太太,這個瓶子很沉,您放著,我來替您倒。」

  那老太太有八十歲的樣子,頭髮稀疏,穿著件手繡的唐裝,很齊楚,像是富貴人家的老人。瀝川給她倒了一杯可樂,問她還要什麼。老太太說:「年輕人,勞駕你給我拿那塊蛋糕。」

  遠處一個高腳盤子上放著一個兩層的蛋糕。沒有人吃,因為大多數人以為這是飯後的甜點。瀝川伸出長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氣地切下一塊,放到小碟子上,遞給老太太。笑眯眯地問她:「您要不要水果?這裡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來幾片,葡萄也來幾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點怪,一副異常疼愛的樣子。

  瀝川給她端了一盤子的東西,帶著她,給她找了一個座位,放到她身邊。

  「年輕人,你的腿為什麼是跛的?是受了什麼傷嗎?」老太太笑眯眯地問。瀝川在很多人的眼裡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覺得,老太太明顯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紀和瀝川套近乎,她的眼光很不純潔。

  「是……車禍。」瀝川的神態略微有些尷尬。然後,他又很認真地伸手過去,和老太太握了握:「我叫王瀝川,是CGP的設計師。」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齊。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會掉出來。正這麼想著,只聽得「叮噹」一聲,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

  我和瀝川同時伸手下去,瀝川手長,眼疾手快地從地上拾起來,輕聲道:「老太太,您在這裡稍等,我去去就來。」他從旁邊拿了個一次性的紙杯,去了洗手間。

  老太太倒是無所謂,癟著嘴對我說:「小姑娘,那位王先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譯。」

  沒有假牙,她說話盡漏風。

  「怎麼,他是外國人嗎?」

  「是瑞士華人。」

  「哦。他很可愛呀!」

  「是啊。」

  「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很喜歡你?他身體這麼不方便,沒有手杖都站不穩,你明明就在旁邊,他也不讓你代勞,自己那麼辛苦地替我拿東西。」

  我覺得,老太太是在變相地批評我。趕緊解釋:

  「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幹。如果他需要幫忙的話,會和我說的。」

  「你奶奶我閱人無數,好人壞人不好不壞的人都見過。相信你奶奶的眼光,這絕對是個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陽光燦爛。

  瀝川走過來,將洗乾淨的假牙放在杯子裡遞給老太太,順手還遞給她一張餐巾紙。老太太用紙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們回首一笑,燦如白雪。

  她伸出手來,和瀝川握了握,說:「我姓花,叫花簫。我是畫畫的。」每一個字都以H開頭,我很緊張地看著她,擔心她的假牙會再次掉下來。結果,她說的話我沒聽清,以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瀝川很有興趣地問:「老太太,您是畫國畫還是油畫?」

  「我這麼老派,當然是國畫。」

  「評委裡有一位畫家,叫龍溪先生,也是畫國畫的,您老認識嗎?」

  「認識,他是我的學生。」

  我的心一沉。評審團裡的確有位大名鼎鼎的龍溪先生,浙派傳人,畢業于浙江美院,在畫界非常有聲望。那麼,這老太太一定大有來頭。

  然後,瀝川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忙說:「對不起。」

  在和老太太談話時,他隨手拿了一個點心,吃了一口。大約是吃壞了。接著,他又咳嗽了一聲,這次來得太急,竟來不及轉身避開。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

  紳士作風又來了。我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才弄明白,他是在為剛才的咳嗽再次道歉。

  我在心裡暗笑。那老太太和瀝川真是一對兒。一個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樣說話;一個是太小心,咳嗽一聲,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著瀝川,一陣風地走了。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外的偏廳。瀝川用手絹捂著口,還在不停地咳嗽。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那碟子裡的東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這回怎麼忘了?」

  「我怎麼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沒有?」我有些擔心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酒會都沒有開始。」

  「說到底,競標靠的是實力和設計。酒會上表現得再好也沒用。」

  「這話在國外說沒錯,在這裡說我可沒底。何況,是江浩天來找我幫忙的,我現在走,無論是什麼原因,都太不給他面子了。」

  瀝川是被江浩天一個電話叫來力挽狂瀾的。可是,那個田小剛和謝鶴陽一直站在一起,態度顯得比一般人親密,不得不讓人感到氣餒。瀝川在近十天的功夫裡又是考察現場,又是測量工地,還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謂全力以赴,志在奪標。他的壓力,其實最大。

  「我說,回瑞士之後,你應當寫一篇論文,題目是:『一個外國設計師在中國的困惑。』」

  他抬頭看著我,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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