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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袋,鬱悶地發現,我的備用眼鏡放在那個瀝川給我的LV小包裡了。我現在背著的,是平日上班用的帆布小包,肩挎的。因為輕,而且有很多夾層,很喜歡用。

  我暗暗安慰自己,不要緊。溫州那麼大,不會沒有眼鏡賣。我明早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商場配眼鏡。然後,我拖著行李箱,如影隨形地跟著張慶輝。

  不一會兒,我們在入口處碰到了另外幾個人。我只看得見一群模糊的人影。只聽見張慶輝叫了聲:「江總。」

  人影走到我們面前,是粗粗的輪廓。依稀認得出,是江總和CGP的另三位建築設計師和兩位製圖師。每人手中都有一個手提。

  「飛機已經到了?」張慶輝問。

  「到了,他們可能正在拿行李。」江浩天回答。

  原來,他們還要等另外一撥人。

  接機口十分嘈雜。我忍著喉中隱隱上湧的酒味,跟著眾人在圍欄外默默等待。過了約半個多小時,江浩天和張慶輝忽然疾步走過去,餘下的人也都跟了上去。顯然,他們接到了要等的人,正在那裡握手、寒暄。我什麼也看不清,只覺眼前有很多人頭在晃動,有很多牌子在揮舞,有人擁抱,有人尖叫,影影綽綽,似真似幻。

  這場景讓我想起點什麼。

  六年前,也是在這裡,我等過瀝川。他的飛機一點到,我生怕誤了,九點就趕到機場。等得那麼苦,到底還是瀝川先看見我,我緊緊地抱他,長久不肯放開。那時,真的,只想把他折成一道手帕,永遠裝進自己的兜裡。

  現在,多少日子過去了?一切都茫然了。

  我默然地想著,面前的人群忽然分開。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身影向我走來。

  其實,那只是一個穿著大衣的黑影。我認得他,是因為那走路的姿勢我再熟悉不過。

  然後,我看見一張臉,離我很近,卻看不甚清。

  我突然意識到,今天沒戴眼鏡,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我聽見江浩天向這個人介紹:「王先生,這位是我們新來的翻譯安妮小姐。英文系的高材生。她來接替以前朱小姐的工作。安妮,這位是CGP的總裁王瀝川先生。」

  一隻手向我伸過來,我亦伸手過去。

  手,仍然是冰涼的;淡淡的氣息,仍然是薰衣草。

  「你好,」他遲疑了一下,「安妮。」

  我覺得我的體溫,降到了零度。湧到頭頂的血,凝固了。

  我聽見自己的回答無比冷靜,無比專業:「你好,王先生。」

  然後,他身後的一個人推著行李,也騰出手來和我握手:「你好,安妮,我是王先生的助理,蘇群。」

  第24章

  蘇群這個名字,我仿佛在哪裡聽過。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離登機只剩下了一個小時。瀝川走得比較慢,大家都陪著他慢慢地走。只有蘇群推著堆得高高的行李車趕著去辦托運。

  過了安檢,我們在登機口等了一會兒,就聽見準備登機的通知。透過航戰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見停在登機口外的是一架波音737-900。一路上,兩位老總一左一右,一直和瀝川竊竊私語。剩下的人,都識相地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我們的機票是清一色的頭等艙。大家都知道,這趟差的主要任務,就是亡羊補牢。只要公司中標,花什麼代價都值得。乘客們已經陸續開始登機,CGP的人卻按兵不動,只因江總仍垂頭和瀝川說話。外企和國企一樣有嚴格的等級制。一般工作人員不會越過老總,先行登機。覺察到這一點,江總向我們揮揮手,示意我們可以先走。於是,眾人魚貫而入。我拖著行李箱,埋頭走向檢票口,路過瀝川時,箱子忽然一抖,好像從某個人的腳背上拖了過去。

  我抬頭一看,「某個人」似乎是瀝川。然後我低下頭,想看清我的箱子究竟壓的是他的哪一隻腳背。如果是左腳,我需要道歉。如果是右腳,我覺得用不著。反正,假肢沒感覺。反正,我一句道歉也不想說。

  什麼也看不清。我這一遲疑,路人都看見了。碰到人家,還是殘疾人,連個sorry都不肯說,像話嗎?兩個音的詞,難道會噎死我?猶猶豫豫,正待張口,他竟先說了,兩個字:「不是。」

  我舒了一口氣。然後,昂首挺胸,拖著行李,孔雀般從他面前揚長而去。

  到了機艙口,我又被攔住:「小姐,行李箱超標。請留在這裡,我們給你拖運。」

  「謝謝。」

  機艙裡的空氣暖洋洋的,有些窒悶。

  我坐在後排,臨著過道。身邊是設計部的小黃。我雖到CGP有三個多月,只和幾個翻譯有往來,其它的人基本上視而不見。那個小黃,我只和他說過不到三句話,只知姓黃,連名字都叫不上。所以,對他笑笑,然後,拿出MP3播放機,塞住耳朵。

  從起飛開始,我的胃就一陣一陣地翻湧。其實我並不暈機。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和艾瑪聊天的時候,吃多了不好消化的牛肉。總之,我先是坐在位子上對著紙口袋嘔吐,接著便躲在廁所裡吐,翻江倒海,膽水吐盡。然後,我也懶得出來,就坐在馬桶蓋上喘氣,像一條死魚。兩個小時的飛機,我吐了足足一個小時,回到坐位,我才省悟我為什麼會吐。

  居然是來了月事。

  十七歲的時候我月事正常,一月四天,不多不少。比我認得的所有同齡人都輕鬆愉快。十七歲以後,我月事紊亂,不但日頭不准,且來勢洶湧,特別是頭兩天。頭昏、噁心、嘔吐、小腹痙攣——教科書上說的不良反應——我都有。一個月總有七八天的日子,一闕不振。

  這當然不是最恐怖的事。

  最最恐怖的是,我沒帶衛生巾。卻是鬼使神差,穿著一件米色的筒裙,緊緊包著臂部的那種。先頭我光顧著嘔吐,不覺下身已紅紅地濕了一片。現在坐著,就能感覺血塊一團一團地往外流。我嚇得不敢動,更不敢起身。可身下的裙子被血一點一點地浸著,卻能分分明明地感覺到。

  我在心裡暗暗地念,O、K、O、K、O、K。這是我的逃生咒,每當遇到窘事,我先要把我的OK經念上十遍,好像這麼一念,一切就OK了。

  到底,飛機降落了。到底,什麼也沒有OK。整整一個機艙,都是我不大認識的男人。我想求小黃把他的西裝借給我,打量他的個子,那衣服就算我披了,也遮不住。就在這吞吞吐吐,難以啟齒之際,頭等艙的客人們紛紛走光了。只有我,還坐在原地不動。那一排站在門口向客人道別的空中小姐,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

  然後,我模模糊糊地看見瀝川和另一個人,大約是蘇群,走在最後,亦行將離開艙室。

  他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回頭看我。

  然後,便徑直走到我面前。

  正要張口,卻被我搶了先:「瀝川。」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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