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四五


  喝完牛奶,我繼續給他量耳溫。三十九度五,一點也沒退。床單衣裳都汗濕了。

  我給他換衣裳,換床單,然後去冰箱拿冰塊,拿毛巾,給他降溫。

  「去睡吧,我沒事。」他在黑暗中說,嗓子啞啞的。但他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生怕我會溜走。

  「瀝川,你可別生病,一病就是一個半月。」我坐在床頭,把冰塊裝進密封袋裡,用毛巾包著,壓住他的額頭。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好。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問我:「為什麼沒聽見新年的鐘聲?」

  「鐘你個頭啦,現在都淩晨四點了。」

  「那我先給你拜個早年吧,小秋同學。」說完這話,他又翻了一個身,我趕緊在他的腰下塞了一個枕頭。他終於睡著了。

  瀝川一直睡到十點才睜開眼。而我,在他體溫下降之後,睡了三個小時。在三個小時中,我胡亂地做夢。次次夢見瀝川。這人就睡在我身邊,我還要夢見他,我懷疑我自己,是不是太色了一點。

  最後,我完全醒了,一睜眼,看見他已經洗了澡,披著浴衣坐在床上看我。

  「夢見什麼了,臉笑得跟一團花似地?」他笑眯眯地說,「報告你兩個好消息:第一,我的燒完全退了,體溫正常,三十七度一。第二,那些大包不見了,來無影,去無蹤,就像從來沒長過一樣。」

  還用他來報告,我臨睡前已經把他的全身檢查了一遍,我坐起來,補充:「第三,你腰上的那兩個包還在原處,你還是不可以戴假肢。」

  「能不能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輕輕說,「對不起,弄得你一夜沒睡。我發誓,我很注意保養,也很注意鍛煉,其實很少生病的。」

  「我也是。」我得意洋洋的說:「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兒,充實幸福地度過每一天。」

  吃過早餐,瀝川陪我到附近的商場買了換洗的衣服和鞋子。我給姨父姨媽買了她們最愛喝的糯米茶,給豆豆買了玩具,給珠珠姐買了化妝品。瀝川將我送到姨父工廠的宿舍區門口,他拿著雙拐,跳下車,替我開門。

  我拉著他的手不放:「跟我去見姨媽吧,我姨媽比我爸好說話。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他想了想,說:「下次吧。」

  他把我送進大門,站在一棵樹下,把我買的那些禮物交給我:「別呆得太久,吃完了飯就溜回來,好不好?我帶你逛昆明。」

  「哥哥,是我帶你逛,還是你帶我逛?」

  「我帶你逛。枉稱雲南人,到了昆明,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他說。

  我依偎在他懷裡,不肯走。

  「走吧,早去早回。」他伸手過來,幫我系緊風衣的帶子。

  「好吧。」我戀戀不捨,依然仰頭凝視他的臉。

  他垂下頭,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推了推我,說:「我覺得,我們好像被圍觀了。」

  我轉過頭,看見七個人,整整齊齊一排,站在離大門不遠處,瞪大眼睛看著我。為首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拿著一個大菜籃子,裡面裝著一條大魚。

  那輛賓士就停在他們旁邊。

  我舉起手,向眾人「嗨」了一聲:「姨媽!」

  17

  昆明號稱春城,其實冬天還是很冷,不是北方的那種冷,是濕冷。

  我和瀝川穿的是一模一樣的衣服:灰色高領毛衣,牛仔褲,旅遊鞋,外套一件深藍色的風衣。瀝川說,這種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一對情侶。其實,除去手中那根無法離開的手杖,瀝川穿任何衣服都像香水廣告的模特。而我,走在大街上,對著玻璃孤芳自賞,自詡有兩分姿色,和瀝川的相比,就太普通了。我都不大好意思和他走在一起。

  因為擔心過敏會引起皮膚感染,瀝川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沒有戴假肢。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計畫了我們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官渡古鎮吃小鍋米線,購物,從姨媽家回來去大觀樓,蓮花公園,有力氣的話爬一下西山。晚上去金馬坊,到駝峰酒吧喝酒,去LDW吃米線。瀝川的一大特色是,他每天早上起來,洗漱完畢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個「To do list(今日要事)」,並時時檢查他的各種計畫:周計畫、月計畫、年計畫、五年計劃,自認為是個很會安排時間的人。

  瀝川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學中文喜歡偷懶。比如在路上,如果看見什麼招牌是英文的,哪怕是拼音,他就不記中文了。我問他,什麼是LDW?

  「老滇味啊!」他得意,覺得比我更雲南。我暈。

  我姨媽捧著大菜籃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姨父只是莫衷一是地笑笑,我知道他比較好對付。剩下兩位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觀。小男孩豆豆,東張西望。

  「姨媽,這是王瀝川。我的……」我舔了舔嘴唇,「朋友。」

  瀝川微微頷首:「姨媽,您好。」

  我不得不說,此時的瀝川目光深邃,神態矜持,氣質清貴,言語坦蕩,給人一種攝人的魄力和壓力。

  我姨媽打量著他,半天,點了個頭,沒有說話。

  倒是我姨父開了口:「明白了,你這丫頭就是為了他,和你爸大鬧了一場。大年三十,離家出走。」

  我臉皮挺厚地點點頭:「姨父,我買了您喜歡的糯米茶。」先找軟的捏,個個攻破。

  「哎呀,又要你破費。」姨父不顧姨媽鐵青著臉,笑呵呵地。看樣子他還想再說兩句緩和氣氛,剛要張口,姨媽生生打斷他:「小秋,外面挺冷,到屋裡坐去吧。」

  她指示我表姐夫:「小高,你幫小秋提下東西。」

  她的話裡,完全沒有邀請瀝川意思。

  立時,我的脖子有些發硬,伸手將瀝川一挽:「不了,姨媽。我和瀝川還有點事,改天再來給您拜年。」

  自從我媽去世,姨媽在我們家,就有特殊的權威。我爸常常把她看作是我媽的一道影子,對她是又親又敬。可是,我騎了十個小時的自行車從個舊跑出來,不是為了讓瀝川站在我姨媽面前,忍受恥辱。

  瀝川將我的手輕輕一撚,淡淡的說:「小秋,好不容易來趟昆明,應當看看姨媽。我下午再來接你。」

  然後,他平靜地對所有的人都笑了笑,說:「祝大家新年快樂。」 說罷,放開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車。司機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站了出來,為他拉開車門。

  就在這時,我姨父忽然大聲道:「等等,王先生。難得來趟昆明,請和小秋一起上來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機說:「是啊是啊,我們買了很多菜,一起吃個便飯吧!」

  我姨媽對這兩個吃裡扒外的人怒目而視。

  大家一起走到宿舍門口,我姨媽看著瀝川,說:「王先生,樓上不好走,你需要人背你上去嗎?」

  「不需要,姨媽。」瀝川說,「您先請。」

  除掉話音裡的挑釁,姨媽其實說的是實話。她家住七樓,樓梯又窄又陡,每層樓的轉彎處還堆滿了雜物。就是常人上樓都不停地變換身子才得通過。就是這種房子,當年我姨父若不是憑勞動模範的資格,還分不到。

  自家人熟門熟路,只聽見蹬蹬蹬幾聲,我姨媽、姨父、表姐、豆豆、表姐夫們都不見了。剩下我陪著瀝川,一步一級,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樓,瀝川倚著牆壁,稍稍休息了一下。他說:「你別老站在我後面。萬一我摔倒,你豈不是要跟著跌下去?」

  我說:「我就是要跟在你後頭。萬一跌倒了,還可以攔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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