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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慕容三小姐瞧見慕容灃的私人秘書王道義在外面一晃,於是向他招一招手,王道義滿臉堆笑,問:「三小姐有什麼吩咐?」慕容三小姐說:「今天盧玉雙也來了,你得給我一個面子,將她的戲往後壓一壓。」王道義「啊呀」了一聲,道:「三小姐只管叫她唱就是了,怎麼還特意地這樣說。」三小姐笑道:「你是戲提調嘛,我當然要跟你說一聲,好叫你心裡有數。」王道義笑道:「三小姐這樣說,可真要折死我了。三小姐既然開了口,就將盧老闆的戲排到倒數第二去,成不成?」只聽戲台之上的梅妃正唱到「展鸞箋不由得寸心如剪,想前時陪歡宴何等纏綿。論深情似不應藕絲輕斷,難道說未秋風團扇先捐……」三小姐忍不住笑道:「這是哪個外行點的戲?」王道義賠笑道:「前頭的戲,都是揀各人拿手。聽說紀老闆最拿手的就是這《梅妃》,劉司令點了這出,他是大老粗,只圖這青衣唱得好,哪裡懂得什麼。」三小姐聽他這樣說,笑了一聲,禁不住回頭遙遙望了慕容灃一眼。

  慕容灃人雖然坐在那裡,卻連一句戲也沒聽進去,只是覺得心神不寧,勉強耐著性子坐了一會兒,起身就去換衣服。他一出來,舒東緒自然也跟著出來了。慕容灃換了衣服出來,並沒有接著去聽戲,而是徑直往後走去。後面有一幢小樓,是他平常辦公的地方,現在這裡靜悄悄的。他在小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摸了摸口袋,舒東緒連忙將煙盒子打開遞給他一支,又替他點上。

  他拿著那香煙,卻一口都沒有吸,看那煙燃著,沉默了好一會子,才問:「還沒有消息來?」

  舒東緒搖了搖頭,說:「沒聽說什麼,說不定尹小姐早就出城走了。」慕容灃並沒有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踱了兩步,最後立住腳說:「我這會子心神不定的,總覺得要出事。你去告訴陸次雲,這件事他務必要盡心盡力,絕不能有半點差池。」遙遙聽見前面戲臺上鏘鏘的鑼鼓聲,他心情煩躁,隨手將煙擰熄了:「昨天鬧了大半夜,今天又得唱到半夜去,真是煩人。」

  到了晚上十點鐘以後,戲碼一出更比一出精彩,等到最後的《大登殿》,魏霜河的薛平貴、盧玉雙的代戰公主、紀玉眉的王寶釧,三大名角聚于一台。魏霜河只亮了一個相,方未開腔,台下已經是掌聲如雷,喝起門簾彩來。

  程允之本來在國外多年,平日連電影都是看外文的,坐了這麼大半天功夫,只覺得枯燥無味。可是看臺下滿滿的客人,都是津津有味的樣子,便向程信之輕聲用法文道:「他們家真是守舊的作風,但願露易莎可以適應。」露易莎乃是程謹之的西文名字,他們說西語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呼。程信之亦用法文作答:「露易莎一定會嘗試改變這種作風,她向來是有主見的,並且不吝於冒險。」他們兩個說的雖然是法語,仍舊將聲音放到很低,所以周圍的客人並沒有留意。正在這個時候,一名侍衛走過來對程信之說:「程先生,外面有人找您。」程信之以為是自己的司機,起身就去了。

  過不一會兒,他就去而複返,低聲依舊用法文對程允之道:「大哥,我出去一趟。」程允之說:「戲已經要結束了,再坐一會兒我跟你一塊兒走。」程信之道:「一個朋友出了點事,我得去看看。」程允之微覺詫異:「你在承州有什麼朋友?」程信之微微一笑,說:「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大哥你不知道。」程允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已經快三點鐘了,什麼朋友值得你三更半夜地去奔走?」程信之道:「是露易莎的一個朋友,原來是趕來參加婚禮的,誰知突然得了急病,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不方便叫露易莎知道,我先替她去照看一下。」

  程允之聽他這樣說,只得由他去了。程信之走出來,他的汽車停在大帥府西面的街上,他上車之後,吩咐司機:「去治安公所,快!」他素來脾氣平和,司機聽他語氣雖然從容鎮定,可是竟然破天荒地說了個「快」字,不由覺得定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將油門一踩,加快了車速,直向治安公所駛去。只一會兒功夫,就將他送到了公所大門前。

  程信之見公所門前亦有背槍的崗哨,另外有個穿制服的精瘦漢子,卻在那牆下黑影裡等著,一見到他下車,連忙迎上來,問:「是程四爺嗎?」程信之很少被人這樣稱呼,只點了點頭,那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見他氣度過人,一見便知是位華貴公子,終於松了口氣,低聲道:「四爺——條子是我托人捎去的,四爺想必已經看了,麻煩四爺將條子還給我。」程信之就將那三指來寬的紙條還給了他。他接過去之後,三下兩下就扯得粉碎,笑容可掬地說:「咱是粗人,醜話說在前頭,雖然那位小姐給了我不少錢,可這事兒泄出去,那我是要掉飯碗的。反正我也不認識您,您就當這是趟買賣。」程信之點了點頭,那人道:「四爺請隨我來。」

  那公所之內的走廊又窄又長,一股潮氣黴氣撲鼻而來。兩旁的監室裡,黑洞洞的,只隱約看見關滿了人。不時聽到呻吟之聲,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就聽到有人罵罵咧咧。程信之只覺得毛骨悚然,臉上卻不動聲色:「你們這種買賣真不錯,不愁沒生意上門。」那人一笑,說道:「四爺真會說笑話,今天抓進來十幾人,個個都沒有沾他們半分油水。我瞧著那位小姐可憐,才問了她一聲。她病得哼哼嘰嘰的,半天才說可以找您程四爺。我派人去飯店裡也沒尋見您的人,最後才打聽到您去吃酒席了。得,我好人做到底,幫她這一回。」

  拐過彎去是間小小的屋子,裡麵點著一盞很小的電燈,光線晦暗。屋子裡一個人本坐在桌邊喝酒,看他們進來才不聲不響地站起來。那精瘦漢子轉臉問:「四爺,錢都帶來了嗎?」程信之從身上掏出一遝鈔票,說:「五百塊,你點一點。」又抽了一張鈔票放在上面:「這五十塊錢,兩位拿去喝杯酒。」

  那精瘦漢子「喲呵」了一聲,笑嘻嘻地說:「那謝過四爺。」將嘴角一努,那人就從牆上取了一串鑰匙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攙著一個瘦弱的女子進來。電燈下照著那女子蒼白的一張臉,程信之遲疑了一下,那女子已輕輕叫了一聲:「程先生……」話音未落,人已經搖搖欲墜地往前撲去。程信之未及多想,搶上一步攙住她,只覺得一個溫軟無比的身子伏過來,他心中怦怦直跳。那精瘦漢子說:「准是嚇著了,我來。」伸手狠命地在她人中穴上掐了一記,她果然慢慢醒轉,眼皮微微一跳,吃力地睜開來。

  程信之覺得此地實在不便久留,於是輕輕扶住她的胳膊:「我們先出去再說。」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攙了自己往外走,那精瘦漢子送到走廊外面,拱了拱手:「恕我不送了,憑誰來問我,我沒見過二位,二位也從來沒見過我。咱們後會無期。」

  等上了汽車之後,程信之才叫了一聲:「尹小姐。」靜琬的眼淚刷地全湧出來,可是面前這個人,幾乎是陌生人,舉起手來忙忙地去拭淚。程信之取出自己的手帕,伸手遞給她。

  她遲疑著接過去,手帕很乾淨,一顆眼淚滾落在上頭,瞬間就不見了,更大一滴眼淚落下來,接著又是一滴……路燈在車窗外跳過,一顆顆像溢彩的流星劃過。他的臉隱在黑暗裡,她虛弱得奄奄一息,他問:「尹小姐?」腹中隱約的抽痛再次傳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顫抖著回過頭去,空闊無人的街道,只有他們的汽車駛著。她哆嗦著低聲說:「謝謝你,可我實在沒有法子,才想到了你。就在前面放我下車,如果……如果到時被他知道……」程信之的聲音低沉,傳到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熨帖之感:「不會有人說出去的,司機是我從壅南連車一塊兒帶過來的,十分可靠。治安公所的人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則決不會這樣輕易放了你出來。即使以後他們知道了,也絕不敢說出來——若是被六少知道本來關住了你,又放了你走,只怕他們個個會掉腦袋,所以他們一定不會說。哪怕上頭的治安長官略知一二,同樣害怕六少追究責任,一樣會瞞下去。」他三言兩句就清晰明瞭地道出利害關係,靜琬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種希望,輕輕地咬一咬牙:「請你幫助我——為了程小姐,請你幫助我。」

  黑暗裡她的眼睛如星子般璀璨,幽幽散發著駭人的光芒,仿佛是絕望,可更像是一種無可理喻的執狂。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方才道:「尹小姐,我會盡我所能來幫助你。」

  他性格雖然溫和,行事卻極俐落,首先回飯店去,給相熟的友人掛了個電話,只說有位元遠親遠道而來參加婚禮,得了急病需要靜養,馬上就借了一處宅子,立刻送了靜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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