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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靜琬嘴角微微上揚,竟似露出一絲微笑:「那麼你老實告訴我,他要娶誰?」她雖然像是笑著,那眼底隱約閃過的惟有一絲悽楚,更有一種絕望般的寒意。孫敬儀囁嚅不語,靜琬道:「你不用替他再打掩護,他既登報申明與我脫離關係,顛倒黑白,視我們的婚姻為無物,如此撇清自己,難道不是為了另娶他人?」

  孫敬儀支吾了半晌,才說:「請夫人顧全大局。」靜琬冷笑一聲,霍然起立,回手推開窗子:「孫敬儀,事已至此,我尹靜琬死也要死個明白,你若不讓我去向慕容灃問個一清二楚,我告訴你,你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我假若此時縱身一躍,你家六少未必不遷怒於你。」

  孫敬儀方寸大亂,素知她性子耿烈,說到做到,而如果自己執意不讓她去烏池,她激憤之下真的尋了短見,自己在慕容灃面前如何交代?這樣一個棘手難題,左右為難,只得搓著手道:「請夫人千萬別起這樣的念頭,容敬儀去請示。」

  靜琬亦知沒有慕容灃的命令,他斷不敢讓自己去見他,所以淡然道:「那就去給你家六少掛電話,就說如今我只要見他一面,當面問個清楚明白,此後必然再不糾纏於他。」

  慕容灃接到孫敬儀的電話,心裡先是一沉,竟然有幾分驚懼。可是轉念一想,靜琬既然已經知情,如果自己當面向她剖析利害,或者還有法子轉圜,如果避而不見,她的性情剛烈,說不定真的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大為光火,急怒之下大罵孫敬儀無用,孫敬儀聽著他的訓斥,也只是垂頭喪氣。慕容灃雖然發了一頓脾氣,最後還是說:「既然她想要見我,你好生護送她回承州,我此間事一了結,馬上趕回承州。」

  他掛上電話之後,一腔怒火,無處發作,隨手抓起電話旁的煙灰缸,就往地上一摜。侍衛們見他大發雷霆,皆是屏息靜氣。沈家平硬著頭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約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六少還是先換衣服吧。」

  慕容灃怒道:「換什麼衣服,穿長衫難道見不了人嗎?」沈家平知道他的脾氣,只得滿臉堆笑道:「今天有好幾位女客,六少素來雅達……」慕容灃不耐煩再聽他囉嗦,起身去換西裝。

  程家在烏池置有產業,就在烏池的愛達路,前後都有大片的花園,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為「稚園」,因為烏池冬季溫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烏池的稚園避寒。花園掩映著數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精巧的西班牙式建築,就是程家兩位小姐日常在烏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才十五歲,正是貪玩的年紀。她躡手躡腳走到姐姐謹之的房間裡來,見謹之坐在法式的沙發榻上聽外國廣播,幾本英文雜誌拋在一旁,於是問:「阿姊怎麼還不換衣服啊?」謹之沒提防,被她嚇了一跳:「你這小東西,走路和貓兒似的。」惜之笑嘻嘻地道:「因為你在出神,才被我嚇了一跳,難道你是在想著……」謹之不容她說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臉頰:「你回國不過半個月,就將國人的惡習學到了。」惜之道:「我都沒說完,是你自己對號入座。」謹之微微一笑:「我也沒說什麼惡習,你難道不是自己對號入座?」惜之扮了個鬼臉,正欲說話,只聽傭人說:「大少奶奶來了。」

  程家雖然是新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爺小姐全都是在國外長大,可是因為程氏主母去世得早,這位長嫂主持家務,所以幾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謹之與惜之皆站了起來,見大少奶奶進來,都笑著叫了聲:「大姐。」

  原來程允之娶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為兩家有通家之誼,皆是從小一塊兒長大,所以這位穆伊漾過門之後,程家的幾個弟妹都沒改過口來,仍舊叫她姐姐,反而親切。此時穆伊漾笑盈盈地道:「守時是國王的美德,謹之怎麼還沒換衣服?」謹之自幼在國外長大,本來就落落大方:「我就穿這個不行嗎?」她素來都愛西式的洋裝,此時穿了一件銀色閃緞小福字的織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詳道:「就這樣也極好,我們謹之穿什麼都好看。」惜之陪著謹之,穆伊漾就先下樓去。程允之本來坐在樓下客廳裡吸煙,他是西洋派的紳士,見著太太下樓,馬上就將煙熄掉了,問:「謹之準備好了嗎?」

  穆伊漾說:「她就下來。」又道:「你這麼熱心,真叫人看不過去。」程允之苦笑一聲:「太太,如今連你也這麼說?外面的人都說我用妹妹去巴結慕容灃,我真是哭笑不得。」穆伊漾道:「我看你是從心裡都快笑出來了,要不然慕容灃一來提親,你就忙不迭地答應?」程允之說道:「我哪裡有你形容的這樣,我不過對他說,我們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還得看謹之自己的意思,是謹之自己點頭同意,這件事情才算是確定下來啊。」

  穆伊漾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勸謹之。」頓了頓輕聲道:「反正這樁婚事,我持保留意見。」

  程允之笑了一聲:「謹之又不傻,像這種如意郎君,天下哪兒找得出第二個來。除了家世差了一點,才幹相貌年紀,樣樣都叫人無可挑剔……」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後前途更是無可限量,他來向謹之求婚,你當然千肯萬肯。我是替謹之著想,聽說這個人頗多內寵,我怕到時委屈了謹之。」

  程允之笑道:「你這是杞人憂天,謹之雖然不卑不亢,惟獨要他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就夠顯出謹之的手段來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讓他登報與那位姓尹的夫人脫離關係嗎?就是因為他答應謹之,肯發這樣的啟事,我才覺得寒心。姑且不論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糟糠之妻,只是隨軍之妾,但她隨在軍中,到底算是與他共患難,而且我聽說這位尹小姐為了他離家去國,連後路都絕了,他這樣薄幸,真令人齒寒。這樣的男子,怎麼能令人放心?」

  程允之一時無法辯駁,只得道:「成大事焉能有婦人之仁,你這是婦人之見。」穆伊漾道:「我們這樣有情有義的婦人之見,比起你們無情無義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程允之素來對自己的夫人頗有幾分敬畏,聽她如此說,怕惹她生氣,笑道:「現在是民主的新社會,只要謹之自己覺得好,我們做兄長的,還能有什麼說的呢?」

  穆伊漾道:「謹之素來有大志,我倒不擔心她會吃虧。唉,只是謹之年輕,此時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後想要的。」

  吃過晚餐之後,慕容灃與程氏兄妹們一塊去國際飯店跳舞。謹之自中學時代就是女校的校花,像這樣時髦的玩意自然十分精通,慕容灃也十分擅長,兩個人自然吸引了舞池裡許多人的目光。惜之坐在一旁喝果子露,對程信之說:「四哥你瞧,阿姊和慕容六少多麼相配。」

  程信之見著一對璧人翩翩如蝶,也不禁面露微笑。那一曲舞曲完了之後,慕容灃與程謹之並沒有回座位上來,只見慕容灃引了程謹之走到露臺上去了。他往國際飯店來,早有大隊的侍衛穿了便衣隨侍左右,此時那些便衣的侍衛,就有四個人跟隨過去。兩個人把住了往露臺的門,另兩個人則在走廊裡踱來踱去,隔上片刻,就向露臺上不住張望。

  惜之見到這樣的情形,忽然「撲哧」一笑,對穆伊漾說:「大嫂,他們兩個談戀愛,後面偏偏總跟著人,只怕一句私房話都講不成,阿姊一定覺得怪難為情的。」程允之道:「這有什麼難為情的,真是小孩子不懂事。」

  那西式的露臺上,四面都是玻璃窗,因為時值初冬,窗子都關上了,汽水管子的暖氣正上來,露臺上的玫瑰一簇簇馥鬱地綻放著。謹之在沙發上坐下來,慕容灃隨手折了一枝玫瑰,將它簪到她的發間去,她微笑著望著他:「你今天晚上怎麼有點心不在焉?」他說:「北線還沒有停戰,陸陸續續的戰報過來,軍情時好時壞,所以我想訂婚儀式一結束,就立刻回承州去。」

  謹之道:「你有正事要忙,那也是應當。」她本來平常並不與他特別親密,今天卻像是尋常小女子一樣,與他商量訂婚時的各種細節。酒宴、衣服、賓客、禮物……種種不一而足。慕容灃只得耐著性子聽著,她因為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常常一時想不出中文詞彙,脫口而出的英文說得反而更流利。她的國語微帶南方口音,夾雜著英語娓娓道來,那聲音甚是嫵媚。因為她衣襟上用白金別針簪著一朵義大利蘭,他一時突然恍惚,仿佛有茉莉的幽香襲人而來,可是明明是冬天裡。他回過神來,笑著對她說:「只要你高興,怎麼樣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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