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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滿山的紅葉早已經紅透了,四處都像是要燃起來一般火紅得明豔,楓樹與槭樹的葉子落了一地,路上都是厚厚的積葉,踏上去綿軟無聲。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默默往前走,侍衛們自然十分識趣,只是遠遠跟著。山路之側有一株極大的銀杏樹,黃絹樣的小扇子落得滿地皆是,她彎腰去拾了幾片,又仰起頭來看那參天的樹冠。他說:「倒沒瞧見白果。」她說:「這是雄樹啊,當然沒有白果。」環顧四周,皆是豔豔的滿樹紅葉,惟有這一株銀杏樹,不禁悵然道:「這麼一棵雄樹孤零零地在這裡,真是可憐。」

  慕容灃本來不覺得有什麼,忽然聽到她說這麼一句話,只覺得心中一慟,轉過臉去望向山上:「那裡是不是一座廟?」靜琬見一角粉黃色的牆隱約從山上樹木間露出來,說:「看樣子是一座廟,咱們去瞧瞧。」

  她雖然穿了一雙平底的鞋子,但只走了一會兒,就覺得邁不動步子了,一步懶似一步,只覺得雙腿似有千斤重。他看著她走得吃力,說:「我背你吧。」她嗔道:「那像什麼話。」他笑道:「豬八戒還不是背媳婦。」她笑顏逐開:「你既然樂意當豬八戒,我可不能攔著你。」他也忍俊不禁:「你這壞東西,一句話不留神,就叫你抓住了。」他已經蹲下來:「來吧。」她遲疑了一下,前面的侍衛已經趕到廟裡去了,後面的侍衛還在山路下麵,林中只聞鳥啼婉轉,遠處隱約閃過崗哨的身影,她本來就貪玩,笑著就伏到他背上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階彎彎曲曲地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中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都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她從後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著石階,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好,我背你一輩子。」

  山上是一座觀音廟,並沒有出家人住持,只是山中人家逢節前來燒香罷了。侍衛們查過廟裡廟外,就遠遠退開去了,他牽了她的手進廟裡,居中寶相尊嚴,雖然金漆剝落,可是菩薩的慈眉善目依舊。她隨手折了樹枝為香,插到那石香爐中去,虔誠地拜了三拜。他道:「你居然還信這個?」

  她臉上忽然微微一紅:「我原本不信,現在突然有點想信了。」

  他問:「那你許了什麼願,到時候我好來陪你還願。」她臉上又是一紅,說:「我不告訴你。」他「嗯」了一聲,說:「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求菩薩保佑咱們兩個。」她暈潮滿面,無限嬌嗔地睨了他一眼:「那你也應該拜一拜。」他說:「我不信這個,拜了做什麼?」她輕輕扯一扯他的衣袖:「見佛一拜,也是應當的。」他今天實在不忍拂她的意,見她這樣說,於是就在那塵埃裡跪下去,方俯首一叩,只聽她也一同俯首下拜,祝語聲音雖低,可是清清楚楚地傳到耳中來:「願菩薩保佑,我與沛林永不分離。」

  地上的灰塵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溫軟綿柔,她問:「你怎麼了,手這樣冷?叫你穿大衣又不肯,扔在車上。」他說:「我不冷。」蹲身下去,替她撣盡旗袍下擺上的灰塵,方才直起身子說:「走吧。」

  廟後是青石砌的平臺,幾間石砌的僧房早已經東倒西歪,破爛不堪,臺階下石縫裡一株野菊花,開了小小幾朵金黃,在風中荏弱搖曳,令人見而生憐。因為風大,她擁緊了大衣,他緊緊摟著她的腰,只聽松風隆隆,寒意侵骨。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將她抱在懷中,她的發香幽幽,氤氳在他衣袖間。他低聲說:「靜琬,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她仰起臉來看他:「什麼事?」忽覺一點冰涼落在臉上,零零星星的雪霰子正落下來。她「啊」了一聲:「下雪了。」

  稀稀落落的雪粒被風卷著打在身上,他在她鬢髮上吻了一吻,山間風大,他的唇也是冰冷的。他說:「時局不好,打完了穎軍,我打算對昌鄴宣戰。」她輕輕地「啊」了一聲,他說:「你不要擔心,雖然沒有把握,可是我很有信心,只要北線穩固下來,昌鄴只是遲早的問題。」她明知他的抱負,雖然擔心不已,可是並不出言相勸,只轉過臉去,看那雪無聲地落在樹葉間。

  他說:「對昌鄴這一戰……靜琬……我希望暫時送你出國去,等局勢平定一些,再接你回來。」她不假思索地答:「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塊兒。」他的手冰冷,幾乎沒有什麼溫度:「靜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你陪著我固然好,但我希望你讓我安心。」

  雪霰子細密有聲,越來越密地敲打在枝葉間,打在人臉上微微生疼,他突然緊緊地摟住她:「靜琬,你答應我,給我一點時間,等局勢一穩定下來,我馬上接你回來。」她心中萬分不舍,明知今後他要面臨的艱險,可是也許正如他所說,自己在軍中總讓他記掛,而自己平安了,或者可以讓他放心。更何況……她的臉又微微一紅,說:「好吧,那我回家去。」

  他才明白過來她說的「家」是指承州自己家中,見她一雙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著自己,目光裡的真切熱烈卻如一把刀,將他一刀一刀剮開淩遲著。他幾乎是本能般要逃開這目光了:「靜琬,你回承州不太方便……到底沒有正式過門,家裡的情形你也知道,我不願意委屈你。我叫人送你到扶桑去,等局勢稍定,我馬上就接你回來。」

  她知道慕容府裡是舊式人家,規矩多,是非也多,自己並未正式過門,前去承州到底不便。如果另行居住,是非更多,或者避往國外反倒好些。左思右想,見他無限愛憐地凝望著自己,那樣子幾乎是貪戀得像要將她用目光刻下來一樣,她縱有柔情萬千,再捨不得讓他為難,說:「好吧,可是你要先答應我一樁事情。」

  他心中一緊,脫口問:「什麼事情?」

  她微笑道:「今天你得唱首歌我聽。」

  他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子像是要微笑,可是眼裡卻只有一種悽惶的神色:「我不會唱啊。」

  她心中最柔軟處劃過一絲痛楚。他那樣要強的一個人,竟掩不住別離在即的無望,此後萬種艱險,自己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他放心。她強顏歡笑,輕輕搖動他的手臂:「我不管,你今天就得唱首歌我聽。」他聽那雪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只見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冽然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微笑裡惟有動人。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裡惟有藥香,只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裡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裡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風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裡:「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臺。站在高臺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哪樣你不來……」

  風聲裡,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緊緊地摟著她,靜琬眼中淚光盈然,說道:「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一句話在嘴邊打了個轉,終究不忍臨別前讓他更生牽掛,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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