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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十六

  他們連日置辦東西,結婚之前忙的都是瑣事,這瑣事忙起來,一天天過得最快。只是時局動盪,承穎這一仗打得極是激烈,每日報紙上的頭條就是前線戰況。因為戰事酷烈,承軍在餘家口至老明山一帶與穎軍鏖戰多日,雙方死傷枕藉,只是相持不下。

  靜琬雖然不關心時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報,咬著煙斗說:「瞧這樣子,這仗還得打,再這麼下去,只怕米又要漲價了。」尹太太說:「隨便他們怎麼打,難道還能打到乾平城下來不成?」尹楚樊噴出一口煙,說:「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屯點糧食,總比沒有預備的好。」尹太太聽他這麼一說,倒真的著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來了,可怎麼辦?要不我們先去南邊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說道:「慕容灃想打到乾平城下來,只怕還沒那麼容易。」靜琬本來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拿著一柄小刀在削蘋果,就這麼一出神的功夫,差點削到自己手指頭。尹楚樊將報紙翻了過來,說道:「你瞧,承軍失了綿安,又沒能攻下吉軫,依我看,承軍能否守住餘家口,還是個未知呢。」她本來停了刀,見父親似是無意望向自己,忙又繼續削起蘋果來,果皮淺而薄,一圈圈慢慢地從指下漏出來,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發了膩,而她不敢想,只是全神貫注地削著蘋果,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情。

  到了八月裡,婚期漸漸近了,這天本是過大禮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開了,靜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裡的人都忙忙碌碌,獨她一個人反倒像是沒有事情做了。吃過了早餐,只好坐在那裡看母親清點請客的名冊。家中裡裡外外,已經裝飾得一新,僕人們正將彩帶小旗一一掛起來,所以看上去喜氣洋洋的。院子裡花木極是繁盛,日光灑在其間,枝葉都似瑩瑩發亮。

  靜琬沒有事情做,走到院子裡去,一株茉莉開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銀紐扣,精緻小巧,點綴在枝葉間。她隨手折了一枝,要簪到鬢邊去,吳媽在旁邊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氣啊。」靜琬一怔,隨手將花又摘了下來。

  這天雖然沒有大請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裡還是極其熱鬧。而且雖然他們是新式的家庭,可是這樣的日子,女孩子總不好輕易抛頭露面,所以靜琬獨自在樓上。

  她聽著樓下隱約的喧嘩笑語聲,心中說不出地煩躁,抱膝坐在床上,只是出神,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窗外樹上牽滿了彩色的小旗,在風中飄飄蕩蕩,她想到在俄國時,過耶誕節,聖誕樹上綴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琳琅滿目的,五彩繽紛的,滿滿地擠在視野裡,那熱鬧卻是叫人透不過氣來。

  她跳下床拉開抽屜,將一隻紫絨盒子打開,那只懷錶靜靜地躺在盒子裡。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來打開表蓋,下意識地用指尖拂過那個名字——「沛林」,這兩個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滴答滴答走著,就如同她的心跳一樣,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地攥緊表蓋,她記起初次相逢後的離別,他在黑暗裡回過頭來,而她睡眼惺忪,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車窗外那樣燈火通明的月臺,有雜遝的腳步聲。他為什麼留了表給她,那樣驚懼的相遇,他留了這個給她——是上天的意思麼?可是她與他,明明是不相干的,是不會有未來的。

  門外是吳媽的聲音:「小姐,小姐……」她無端端吃了一驚,隨手將懷錶往枕下一塞,這才問:「什麼事?」吳媽進來說:「有封信是給小姐你的呢。」她見是一個西洋信封,上面只寫了尹靜琬小姐親啟,封緘甚固,她一時也沒有留神,因為她的同學之間,經常這樣派人送信來。

  吳媽也以為是封很尋常的信,誰知靜琬打開了信一看,臉色刷地變得煞白,伸手抓住吳媽的手腕:「送信的人呢?」吳媽只覺得她的手冰冷,嚇了一跳,說:「就在樓底下呢。」靜琬一顆心只差要從胸腔裡跳出來,強自鎮定,「嗯」了一聲,說:「我還有幾句話要托他捎給王小姐,我下去見見他。」她對著鏡子理一理頭髮,只覺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幸好吳媽以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於是道:「那我去替您拿兩塊錢來。」靜琬問:「拿兩塊錢做什麼?」吳媽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歡喜糊塗了,王小姐差人送信來,應該賞那信差兩塊錢力錢啊。」

  靜琬這才回過神來,也就笑了一笑,說:「不用了,我這裡還有幾塊錢零錢。前頭客人多,你叫他到後面花廳裡等著我。」吳媽答應著去了,靜琬理了理衣服,竭力地鎮定,這才下樓去。客人都在前頭,花廳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獨自佇立,那人見了她,遠遠就恭敬行禮。

  靜琬說:「不必客氣。」那人道:「鄙姓嚴,尹小姐,有樣東西,想請你過目。」說完就雙手奉上一隻錦匣。靜琬心中亂成一團,微一猶豫,那人已經揭開盒蓋,原來裡面竟然是一株天麗。她嘴角微動,那人已經道:「尹小姐想必認識這株蘭花,北地十六省,這是獨一無二的一株天麗。」那人雖只是布衣,可是神色警醒,顯是十分機智敏睿的人物。她喉中發澀:「你有什麼事?」那人口氣仍舊極為恭敬:「請求尹小姐,看在這株蘭花的面子上,能否移步一談?」

  她想了一想,終於下了決心:「好吧。」那人恭恭敬敬地說:「我們的車就在外頭,小姐若覺得不便,也可以坐小姐自己的車子。」靜琬說:「不用。」她並不說旁的話,只走到樓上告訴吳媽說自己要出去一趟,吳媽說:「哎呀,小姐,今天是過禮的大日子啊。」靜琬說:「王小姐病得厲害,無論如何我得去見她一面。」吳媽知道她的性子,只好取了她的斗篷和手袋來,打發她出門。

  她悄悄從家裡出來,因為客人多,所以門外停了許多汽車。她由那位嚴先生引著,上了一部汽車就走了,倒也無人留意。那汽車卻一路開出城去,她心中猶若揣著一面小鼓,只是怦怦亂跳。窗外的景致一晃而過,車是開得極快,她問:「這是去哪裡?」那位嚴先生道:「是去乾山。」她「哦」了一聲,便不再問。乾山位於乾平東郊,乾平城裡的富貴人家一般都在乾山置有別墅,學著西洋的做法,逢到禮拜天,舉家出城到山間來度假。這天正好是禮拜,所以出城往乾山的一條路上,來來往往有許多的汽車。

  汽車一直開到山上,這一片全是別墅,零零落落座落在半山間,相距極遠,陽光下只看見白色的屋宇、西洋式的紅屋頂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山路蜿蜒,路雖平坦,靜琬心裡只是靜不下來,像是預知到什麼一樣。只盼著這條路快點走完,可是又隱隱約約盼著這條路最好永遠也不要走完。

  最終還是到了,院落很深,汽車一直開進去,路旁都是參天的樹木,順著山勢上去,轉過好幾個彎,才看見綠樹掩映的西式洋樓。靜琬雖然明知這裡和乾山其他別墅大同小異,可是心中只是七上八下,一直到下了車,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與猶豫,仍舊如影隨形。

  聽差上來替她開了車門,那位嚴先生在前面引路,洋樓裡佈置得很舒適,她也沒有心思細看,只見客廳裡一個人迎出來,那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她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輕輕叫了聲:「何先生。」頓了頓又說:「原來是你。」

  何敘安揮了揮手,那姓嚴的侍衛也退了出去。何敘安很客氣地行了禮,說:「尹小姐,因為我們不便露面,所以不得不用這種法子請您過來,失禮之處,還請您原諒。」靜琬微微一笑,說道:「承穎如今戰事正酣,你甘冒危險潛入乾平,必然是有要事吧,但不知靜琬可以幫上什麼忙?」何敘安苦笑一聲,接著又長長歎了口氣。靜琬知道他是慕容灃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見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不覺脫口問:「六少怎麼了?」

  何敘安並不回答,只伸手向走廊那頭一間房一指。靜琬一顆心狂跳起來,她竟然不敢去想,她慢慢走過去,終於還是推開了房門,只覺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個人就像是傻了一樣。

  她恍惚間只疑自己看錯了,可是明明那樣清楚。雖然房間裡光線晦暗,他不過穿了一件長衫,那樣子像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但再熟悉不過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那眼中閃爍著熠熠的光輝,竟似有幽藍的星芒正在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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