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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十一

  陶府裡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適,可是許建彰一點睡意也沒有。下午時陶府裡驟然安靜下來,賓客頃刻間盡散,他雖然隱約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聽說慕容灃遇刺。這是何等轟動的事件,雖然通電中再三聲明慕容灃並沒有受傷。所有的高級將領全部趕赴帥府開會,陶府裡的女眷慌亂了一陣子,也漸漸散去了。至入夜時分,整座陶府靜悄悄的,和白天那種熱鬧的樣子一比,就像兩個世界似的。

  許建彰聽說出了這樣的大事,靜琬又正是去了帥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種憂心如焚,直急得沒有法子。他由侍衛陪伴,不便四處打聽消息,陶府裡的下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這一夜如何睡得著?躺下起來,只盼著天亮,正是焦急到了極點的時候,外面的侍衛拍門叫道:「許先生,許先生。」

  他以為是靜琬回來了,心中一喜,連忙去開門。那名侍衛說:「六少派人來請許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驚:「六少?」心中十分詫異,這種非常之時,慕容灃為什麼要見自己這個閒人?但那名侍衛連聲催促,只得隨著他上車去帥府。

  天已經快亮了,趕早市的人已經喧嘩起來,賣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著從小巷裡穿出來,顫巍巍的擔子,和著悠長的叫賣聲:「甜豆花哎耶……」那個「哎」字拖得極長,許建彰老遠只聽一聲聲地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時,音調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心中越發忐忑。

  他們乘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那車子走得極快,一會兒就駛入了崗禁森嚴的督軍行轅。侍衛引著他下了車,徑直往一幢青磚樓中去,樓中大廳裡燈火通明,侍立著十餘名全副武裝的近侍,腰中佩著最新式的短槍,釘子樣佇立得筆直,四下裡鴉雀無聲,靜得讓他覺得甚至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侍衛引著他向樓上去,走完樓梯後向左一轉,便是一間十分豪華的屋子,許建彰也無心看四處的陳設,只聽那侍衛道:「請許先生在這裡稍等。」便退了出去。

  許建彰心裡七上八下,只覺得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的樣子,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聽得見鳥兒在樹枝間啾啾鳴著,他心裡有無數個疑惑,無數個念頭,一會兒想著靜琬,一會兒又想慕容灃為何要見自己,思緒淩亂,只沒個頭緒。過了好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一看,當先的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他心裡還在琢磨,對方已經問:「許先生是嗎?」他點了點頭,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衛隊長沈家平,昨天的事件想必許先生也略有耳聞,所以請許先生不要見怪。」說完將臉一揚,身後兩名侍衛就上前來細細地將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武器,這才向沈家平點頭示意。

  沈家平道:「請許先生跟我來。」轉身就往外走,許建彰跟隨他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還在府上?」沈家平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臉來,只說:「許先生,尹小姐要見你,她受了很嚴重的槍傷。」許建彰聽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不由自主地呆在那裡,定了定神才發覺落下了好幾步,連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這次沈家平帶著他走進一間西式的套間,許建彰但覺金碧輝煌,陳設十分的富麗,外面起居室裡有幾名下人垂手立著,四處也是靜悄悄的,連牆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都能聽見。沈家平親自推開里間的門,里間本來只開了一盞小小的睡燈,光線十分的朦朧柔和,許建彰此時突然只覺得害怕,心裡那片陰影卻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擴散開來。腳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沒自腳踝,他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覺得舉步維艱,心也像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經看見一張華麗的西式大床,床頭鏤花鍍金,垂著西式的懸帳,那帳子雪白透明,如同柔雲輕瀉,垂下無數金色的流蘇,迤邐圍繞著床間。床上一床羽絨被,卻勾勒出嬌小的一個身軀。他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來一樣,失聲叫:「靜琬。」

  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他傻子一般望著她微弱地呼吸。旁邊的護士急得直向他打手勢,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有人給他端了張椅子,他也不曉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膠,只是凝在她的臉上。他問護士:「她傷勢怎麼樣?」護士只答:「很嚴重。」他問:「是怎麼受的傷?」護士支吾不答,沈家平笑了一聲,說:「許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過問才好。」他悚然一驚,心中惶然,滿腹的疑問只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窗上本來有絲絨的窗簾,此時都用金鉤束了起來,抽紗沉沉地垂著,外面的太陽薄薄的一點透進來,混沌如同黃昏。而靜琬躺在那裡,只如無知覺沉睡著的嬰兒一般。許建彰坐在那裡,身體漸漸發僵,可是腦子裡仿佛什麼都不能想。這間臥室極為寬敞,東面的紫檀架上掛著一把極長的彎刀,那刀的皮鞘上鑲了寶石,底下綴著杏色流蘇,極是華麗,顯然是把名刀。架上另擱著幾柄寶劍,長短不一。另一側的低櫃上,散放著一些雪茄、香煙盒子之類。他呆滯的目光落在床前的掛衣架上,那上頭搭著一件男子的戎裝,一條皮質的腰帶隨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帶上還套著空的皮質槍盒。許建彰看到這件衣服雖只是軍便服,但肩上墜著金色的流蘇,穿這樣戎裝的人,除了慕容灃不作他想。

  下人來請他去吃飯,他胃裡像塞了滿袋的石頭,沉甸甸的哪裡有胃口,只是搖頭。屋子裡安靜極了,只有靜琬偶爾呻吟一聲,護士走來走去,給她量體溫、量血壓、打針、拭汗。他坐在那裡,只盼著靜琬快醒來,可是似乎心底深處萌出一絲不安,仿佛在害怕什麼未知的東西一樣。下人又來請他吃晚飯,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過得這樣快,卻又過得這樣慢。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只聽見女子柔和的聲音:「尹小姐怎麼樣了?」外頭的一個老媽子答:「還沒有醒呢。」跟著門被推開,他回頭一望,只見是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婦,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蘭琴忙向那貴婦道:「這是許少爺,尹小姐的表哥。」又對他說:「這是我們四太太。」

  他素聞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一位姨太太,慕容灃未娶,聽說慕容府裡就是她在主事,於是連忙站起來,很客氣地叫了聲:「四夫人。」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種場合,所以雖是個舊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來與許建彰握手,說道:「許少爺幸會。」又說:「唉,靜琬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叫人心裡難過。」

  許建彰心中正自擔憂,聽她這樣一說,越發心痛難當。四太太又說:「吉人自有天相,表少爺也不要太著急。」又問:「表少爺還沒吃飯吧?」說完叫過外面的一位聽差就說:「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客人在這裡,為什麼不請到後面去用飯?」

  許建彰忙道:「他們早請過幾遍,我沒有胃口,所以才沒有去,再說已經十分叨擾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地道:「表少爺又不是外人,為什麼這樣客氣?我們六少這兩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工夫來,請表少爺不要見怪。表少爺將這裡當成家裡就是了,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他們。」

  她一口一個表少爺,許建彰滿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樣膨脹到了頂點,輕輕一震就要迸裂開來。四太太又說:「飯總歸是要吃的,就是靜琬醒來,也一定不願意見著表少爺餓著肚子啊。」她再三地相邀,許建彰卻不過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飯。

  他自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裡的下人招呼得還是十分殷勤,餐後是西式的做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裡吃得下,草草呷了兩口咖啡就回去看靜琬。只見四處的燈都已經開了,走回那樓裡去,走廊裡燈火通明,沈家平卻站在走廊上,見著他微微一怔,許建彰也沒往心裡去,沈家平搶先一步敲門說:「六少,許少爺回來了。」這才將房門推開。

  慕容灃正在窗前與一位外國醫生說話,聽見了才回過頭來,許建彰雖然來往承州多次,但從未見過慕容灃。此時乍然相逢,心裡無端端一驚,只見他比起報紙上的照片來,臉色微黑,眉目清峻,神色間有種從容不迫,倒是少年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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