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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咬了一口後,滿口的甘甜頓時令白漠驚歎不已,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在蘋果上吃到過這種甘甜,自己在外面時已是好多個年都沒有備糖果了,也許是各式各樣的甜品實在是太多了吧,那小小的糖果的「甜」好像真的不需要了,也似乎被遺忘了。

  不知為什麼,白漠忽然間憶起了兒時的一次過年。

  哦,對了,更確切地說應該是拜年。已記不清那時自己是幾歲了,大約是五六歲吧。靜靜地想了好一會兒,可以確定不會再大或是再小了,那麼那一年也就是1976年或是1977年了。

  自己家居住的那個小村子裡的人家大多是有親戚關係的,唯有自己家是下放戶。想想離開那小山村已有二十幾年了,早已像忘記自己一樣忘記了那個小山村,直到此時,在這空茫的生命之河中擱淺,才又想起了那像兒時般色彩純淨的小山村。小山村只有近百戶人家,坐落在群山拱抱之中。自己家住在小村的東邊,近旁是村中唯一的一所九年制學校,之間僅隔著一條從南山插入北山河套中的溪溝。到南山采野果野菜和到北河套中戲水捉魚也就成了自己童年生活中最快樂的事。

  早上起來,自己剛剛滿懷喜悅地穿好那一身令自己興奮不已的新衣服(那是只有在過年時才能得到的,並且只有在過年時才能穿上的),便被父母帶出了家門,只囑咐了自己一句到爺爺奶奶家去待著,然後便不知了去向——大概是串門或是給人家拜年去了。那一刻,自己頓時跌進了孤獨與寒冷的茫然中。

  自己懷著一種落寞的心情(如果那時自己懂得什麼是落寞的話),悵然不悅地走進了爺爺奶奶家,爺爺奶奶家當然也是沉悶無聊的。不過當看到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不知為什麼,那時自己一直以為住在爺爺奶奶家中的姐姐是爺爺奶奶生的)手裡握著的一大把鉛筆狀的糖果時,立刻羡慕而又嫉妒地忘記了一切。

  當聽到姐姐手中的那一大把糖果是從住在爺爺奶奶家房後的老馮四奶家拜年得來的時,便不顧一切地(那近乎是發了瘋的)跑進老馮四奶家去拜年。那寡居的老太太卻苦著臉告訴自己說,糖果都給了自己的姐姐,這讓自己一下失望到了極點。走出老馮四奶家,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的自己忽然想起鄰家的一個小夥伴曾吹噓自己家過年時會準備如何多的糖果,便立刻跑進了那個小夥伴的家去拜年;可招待自己的只有炕頭邊上的一小堆兒毛嗑,並且裡面已多半是嗑過的皮。唉!這仿佛是在自己那剛剛遭受到失望的心上又撒了一層冰冷的灰。

  自己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仿佛那大年裡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困惑茫然地佇立在孤獨寒冷中。

  遠處匆匆地走來了兩個孩子,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另一個稍大一些,都是平時不大熟悉的(就像現在仍沒有什麼朋友一樣,兒時又何曾有過什麼玩伴,自己天生是不大合群的)。聽那兩個孩子說是要去拜年,自己便在那兩個孩子的相邀下,懵懵懂懂地隨著那兩個孩子一道去了。

  那兩個孩子走得極有方向,並且無論到了哪一家拜年,對其家人稱呼得都極有條理,而自己跟在後面只能胡亂地稱呼行禮,然後跟著兩個孩子一道伸出手去接上兩塊兒糖果。自己就這樣矇頭轉向地跟著兩個孩子走了一天,但最終令自己歡喜不已的是那新衣服上的兩個小口袋裡都裝滿了糖果。

  當走回來時,那兩個孩子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於是走進了曾吹噓自己家過年會準備很多糖果的那個孩子家。自己沒有進去,當自己站在結著厚厚霜花的窗外似乎聽到兩個孩子得到了糖果時,便以為自己早上一定是去得太早,人家還沒有把糖果拿出來,這樣一想,便又不顧一切地再次闖進了那家,再次給那家人拜了年,弄得那家人大笑不已,可自己卻仍是沒能得到糖果,也沒見到那兩個孩子得到糖果。

  那兩個孩子走了,又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回到家時,看到家裡的門仍然鎖著。

  爺爺奶奶家自己是不願去的,於是便在家附近轉悠起來。當自己走到村學校校長家門前時,不知怎麼的,一個念頭突然攫住了自己。在自己那幼小頭腦的意識中,校長家是村裡的大戶人家,是令人敬畏的,也一定會有最好的糖果。自己在大門外徘徊了好一會兒才鼓起了勇氣,更確切地說該是不顧一切——在那糖果的誘惑下不顧一切地闖進了校長家。令自己沒有想到的是:這竟是在一天中給予自己最熱情接待的一家(這樣說並不表示其他的人家對自己不熱情)。那一家人都極其高興和藹地同自己說話,給自己拿糖果(自己真的得到了想像中的又多又好的糖果),尤其是他家的女兒,一個在自己眼中是大姐姐的女孩,一個在那個小村中,在自己兒時的意識中最漂亮最時髦的女孩,像城市裡的女孩(這也許是因為她本就在城市裡念書的原因吧)一樣的美、一樣的時髦的女孩俯下身,滿是驚奇詫異而又笑盈盈地看著自己這個不大點兒的小人兒,不停地叫著她父親問自己是不是誰家的小孩,可惜的是這個在自己兒時記憶中最美最時髦的女孩卻在一年後的一場戀愛中因情而殤。

  那是自己上小學一年級時的暑假大會,校園內坐滿了身著白上衣藍褲子校服的學生。校長坐在依山而建的校舍前(同山上梯田相連)的講臺上講著自己無法憶起半點兒的什麼。自己挨著校園東邊的木障子坐著,透過稀疏的木障子就能看到溪溝那邊的家。雖然自己背後就是學校大門,但自己總是喜歡從木障子間鑽來鑽去,因為那條溪溝常常是乾涸的。自己家房後的東邊僅隔一戶人家是一塊兒空場,村中唯一的一口裝有桔槔的井就在這塊空場上。冬天,這裡是孩子打尜的地方,到了夏天,井邊的蔭涼處就成了村裡人(大多是婦女)納涼聊天的地方,啪啪的幾聲槍響就是從這裡傳到了操場的上空。

  「傑子殺人啦,傑子殺人啦……」一個穿著白衣衫的女人瘋了般一邊亂舞著手臂,一邊叫喊著跑進了學校大門。

  不知為什麼,在自己轉頭看到那女人的一刹那竟以為是母親,可又並不是看錯的緣故,類似這樣的錯覺同癔病般的念頭即便現在也常會出現,弄得自己既困惑又不安,並越發感到自己理性器官的脆弱,處變不驚對於自己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每逢這時,思維就會像凝滯的血液一樣停下來,剩下的只是一片可笑的空白。這如瘋了般的女人是來喊校長的,她是燕的母親,校長則是燕的父親。記不清是怎樣散的會了,只記得校門前和溪溝兩側還有通向自己家房後井旁的土道上或是零零散散,或是這一堆兒那一簇地站得到處都是人。自己像所有山村的野孩子一樣愛看熱鬧(即使是長大之後也仍狂熱地有著這種癖好),只是因為天性的怯懦才不敢太靠近前。井東邊房屋後的木障子旁圍滿了人,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來了一輛大客車,就是常往返於村路上,而自己卻不知是從何處駛來又向何處駛去的大客車。燕被兩個大人抱上了車,在上車的那一瞬,自己看到燕那美麗的臉上竟掛著幽微的笑,只是那幽微的笑在自己的記憶中如同燕那美麗的臉一樣模糊得難以形容。後來聽說有一槍打在了燕的腹上,自己卻沒有看到血——不知是自己當時的眼睛只停留在了燕那美麗的臉和幽微的笑上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另一槍打在了手腕上,手錶被打碎了,手和腕間僅剩下了一點兒皮連著。聽說上了車之後,手便被醫生用剪刀剪掉了。無論在那時還是在此時,自己都難以想像出腹部被槍打了一個大窟窿,手被從腕處剪掉後的燕是什麼樣子,留在自己記憶中的燕永遠都是那座小山村中最美麗最時髦的女孩。

  大客車開走了,人漸漸地散開了,自己這時才看到地上還躺著一個人,身上蒙著一條已記不清是什麼顏色的褥單。聽大人說才知道是自己同學小三的媽媽。不知為什麼,自己便急急忙忙跑回家,看到母親正在焯甘藍便沒頭沒腦地說道:「小三的媽媽讓傑子給打死了。」

  自己已無法找到當時自己那幼小心理的怪異感覺,像難以在調色盤中找到來描繪遙遠之色的顏料一樣難以找到感覺。母親抬頭看了自己一眼,只微微地笑了一下便又低下頭繼續忙起手中的活計。不知為什麼,自己看到擺在蓋簾上的甘藍便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噁心,從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一見到甘藍,自己就會感到噁心——那天自己守著母親一天沒有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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