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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你管呢。」我抽抽搭搭地說。

  老郝結婚的大日子前夜,我倆還在成都採訪孫偉銘醉駕案。

  做完要趕當周播。

  她問我:「結婚證能不能他一個人去領?」

  「滾。」我說,「你明天一早回去,後面的我盯著。」

  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機房,一直病著。我給她按按肩膀,又扯過她左手,端詳她手指,玫瑰金。我嘖嘖嘖,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編輯機上一邊轉著旋鈕,反反復複找一個同期聲準確的點,已經三天沒怎麼睡了,新郎來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們工作了一大會兒,我說:「老郝。」

  「嗯。」

  「老郝。」

  「說。」

  「將來我要死了,我家娃託付給你。」

  她頭都不回:「當然。」

  三個月後,我接到通知,離開「新聞調查」。

  那天我回來得很晚,電梯關了,我得爬上十八樓。樓梯間燈忽明忽暗,我摸著牆一步一步走,牆又黑又涼。

  想起有一年跟譚芸去四川的深山採訪,下了幾十年沒有的大雪,山裡滿樹的小橘子未摘,雪蓋著,我讓張霖站在車上,從樹上摘了幾個。拿在手裡小小鮮紅一粒,有點抽巴,冰涼透骨,但是,那一點被雪淬過的甜,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鎮上,水管凍裂,停水了,我們找到一家小館子,讓他們下掛麵,煎了幾隻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結著霜的香腸。胖老闆娘拿只碗,紅油辣子、花椒油、青蒜葉子調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裡頭。

  冰天雪地裡,圍著熱氣騰騰的灶,吃點熱乎東西,李季說:「真像過年。」

  我呢,在萬山之間,站在骯髒的筲地裡,腳凍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裡吸滿是碎雪的空氣,心裡忍不住說:「媽的,我真喜歡這工作。」

  現在我得離開了。

  我從此再也沒有去過調查,跟同事們也沒有告別。能說的都已知道,不能說的也不必再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郝,她從那以後,沒有再與出鏡記者合作,萬水千山獨自一人。但這話我倆之間也說不出口。

  我在別的節目工作很久後,新聞中心的內刊讓大家對我說兒句話,調查的人把對我的話寫在了裡頭。陳威沒寫,發了一個短信給我:「火柴,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等著,放心。」

  他說:「不放心。」

  我不知道怎麼回。

  內刊上有老郝的一句:「她是我迄今為止所見意志最強的記者,相知六年,真希望再一個青春六年來過,我們再並肩。」

  六年……六年前,還是二〇〇四年,大夥都在,不管去哪兒出差,多偏遠的路,外面雷雨閃電,車裡都是一首接一首的歌。計程車有音響就都跟著唱,沒有音響,就誰起個頭大家跟著唱,不知哪兒來的勁兒,嘯歌不盡,好像青春沒個完。

  有一次,出差在哪兒不記得了,薄薄一層暮色,計程車上,我哼一苜歌:「我迷戀你的蕾絲花邊……」

  「編織我早已絕望的夢……」有人接著唱。

  是小宏。我轉頭看他一眼,這是鄭智化一首挺生僻的歌,我中學時代,一個人上學放學的路上,不知道唱過多少遍,從沒聽別人唱過。

  他不往下唱了。

  我又轉回頭,看了會兒風景,又隨口往下哼:「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

  這次是兩個人的聲音接下去了:「我不再與世界爭辯……」

  我猛一回頭,盯著老範,她個小破孩,連鄭智化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會唱這歌?

  她一臉天真地看著我:「你老唱,我們就去網上找來學啦。」

  我不相信。

  他倆說:「不信你聽啊。」

  小宏對老範說:「來,妹妹,預備……起——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我不再與世界爭辯,如果離去的時刻鐘聲響起,讓我回頭看見你的笑臉。」

  他們合唱完了,傻乎乎沖著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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