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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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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漆黑一片的事情,張妙胸腔主動脈、上腔靜脈被刺破,開始大出血。她沒有了與家人告別的機會。 藥家鑫開車離開時,把刀子扔在副駕駛座,不敢看,喪魂落魄地往前開,「一瞬間。好像所有的路燈全滅了。」 藥家鑫向家人隱瞞了真相。一直到第三天早晨,他叫醒母親,讓她抱下他。說害怕,車禍死了人。藥慶衛從單位打車直接拉他去自首,路上沒有問詳情,「太自信太自負都不好,我不問他,就是太相信他不會對我撒謊,他說是車禍我就相信是車禍。」 日後他們看新聞才知道實情,他母親說:「我看新聞才知道他動刀了,動刀了呀……我就是想問他為什麼要帶刀,為什麼要這樣?你撞了人,你可以報警的,車是上了全險的呀,為什麼要動刀呀?我也不理解。」 她每說「刀」這個字的時候,聲音都重重地抖一下。 藥慶衛說:「自首絕對沒有後悔過,後悔就是太匆忙。應該問問他,這個是絕對後悔,後悔一輩子。」 他再也沒機會瞭解兒子的內心。 藥家鑫臨刑前,他們見了一面,十分鐘裡,藥慶衛已經來不及問這個問題。 「進去以後藥家鑫已經坐在那兒了。我一走進去他就是『爸我愛你』,重複了好幾回,我說我知道,我也愛你,你不要說了,我知道,我也愛你。」 他哭出了聲:「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說我愛你。他說:『你們好好活著,我先走先投胎。你們將來走了以後,下輩子當我的孩子,我來照顧你們。』」 他不知道藥家鑫什麼時候被執行死刑,但心裡清楚這是最後一面。「我從不相信人有靈魂,我這時候真願意人有靈魂,我說你有什麼事兒沒辦,給爸托個夢。他說我一定給你托好夢,噩夢不算。他平常說話聲音很細,但是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大很大。他說我托的都是好夢,噩夢不算,不是我托的。」 藥家鑫對他父母說,不要怨任何人,一切都是他的錯,他有罪,願意贖罪。 但這一句話讓藥慶衛突然心生疑問,到我們採訪時,他仍認為可能是受到外界的要求,藥家鑫才說出這話:「他這句話太成熟了,以至於我不相信是他自己的想法。難道他能比他爸還成熟?」 這種心態下,他聽到藥家鑫說死後想要捐眼角膜時,心裡很不受用,覺得也有可能是別人授意,他說:「你不能捐。你的身體每一部分都是爸媽給的,你完整帶來,完整給我帶走。」 藥家鑫說了好幾次,每次他都立刻頂回去,因為網路上一些人說他是軍隊高層,干預司法,叫他「藥狗」、「藥渣」,他內心不平,越說越激憤,兩眼圓睜:「我對藥家鑫說:『你捐了以後,人家用上你器官,再有什麼事,我沒有連帶責任我都受夠了。』我說希望你把你的罪惡都帶走,不要再連累別人。」 採訪中,他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下來。 藥家鑫已死,之前所有關於他和父親的關係都只是旁述,是推測,是揣想。但聽到這句話,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這個細節,像把刀,紮透了這件事。 當時藥家鑫沒有解釋,也沒爭辯,說:「好,我聽你的。」 這是他最後一次違背自己的意願,聽他爸的話。 藥慶衛再說起這個細節時,緊緊攥著手,眼睛用力眨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憋得滿眼通紅:「我有點偏激了,應該滿足他的心願,我不知道他咋想,也可能希望借助別人的眼睛,能再看到我們。所以說,還是那話。人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 「人最大的慈悲是給生命一個救贖的機會。」他說。 播完這期節目後,我收到柏大夫的短信:「看了你的節目,我落淚了,記得宋嗎?他很好,已經從海軍退役。」 宋是我八年前採訪的患有抑鬱症的男孩,在十六七歲時曾經因為網癮被父母送去柏大夫處救治。 小時候被寄養在奶奶家,他認為受到不公平待遇時父親不幫助他。「他從來就沒有鼓勵過我,」他說,「我並不喜歡上網,網癮只是因為現實生活中不快樂,沒有寄託。」 他十六歲的時候體重一百八十斤,醫生對我說:「他為什麼胖?因為他要靠吃來壓抑自己的憤怒。」他安慰自己的方式,是在鏡子上用墨水筆寫「我是帥哥」,再拿水潑掉。 父親那時與他在家中兒乎不交談。說對待他像對一個凳子一樣,繞過去就是,「不理他,恨不得讓他早點出事,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心理治療時,宋面對柏大夫,說起小時候被人欺負,父親不管他、不幫他的經歷,在眾人面前用拳錘打牆說「我恨你」,把手都打出了血。 他父親也坐在現場,淚流滿面:「我從來沒想到他會恨我。」 這期節目播出五年之後,宋上了廚師學校,當過兵,交了女朋友,在一個環保機構工作,瘦了四十斤,常常給我提供污染事件的報導線索。 柏大夫發完短信後不久,我也收到宋的短信:「我看了藥家鑫這期節目。」只此一句。 我未及細問,一年以後,才想起此事,短信問他:「你當時為什麼感觸?」 他回:「他平時不是一個壞人。」 我有點不解:「你怎麼知道他壞不壞?我採訪了半天,我都不敢下結論。」 「姐,」宋寫,「我問你,你採訪的時候,發現他傷害過什麼沒有?」 「那倒沒有,他媽說,他喜歡動物,不許她媽教訓狗,狗死了難過了很久,如果看到家裡殺活魚,他害怕,這頓飯就躲開不吃了。這些資訊我們節目都沒用,不知道真不真實,你相信麼?」 他沒回答相信不相信,直接答:「他會覺得動物很可憐,是因為動物不會傷害他。」 我說:「一個有同情心的人會去殺人嗎?」 短信斷斷續續,過一會兒才來:「他逃避責任或者害怕吧,不成熟,不知道怎麼向家裡交代。也不知道以後這個事會給他帶來多少累贅,怕承擔。」 「怕承擔的自私可能不少人都有,但他這麼做太極端了吧?」 他又停了一大會兒,才寫了兩個字??「無奈。」 「什麼意思?」 「他心裡有憤怒,」他寫,「所以他覺得,我不讓你張嘴。」 我聽著心裡一凜;「他是在模仿傷害他的人麼?」 「不是。」他說得很堅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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