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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十八章 採訪是病友間的相互探問

  二〇一〇年年尾,一個案件的審理引起舉國熱議。陝西西安,一個叫張妙的女人在騎電動車時被汽車撞倒在地,駕車者拿隨身攜帶的尖刀在她的胸腹部連刺六刀,導致張妙主動脈、上腔靜脈破裂大出血死亡,殺人者是西安音樂學院鋼琴專業大三學生藥家鑫。

  輿論分歧巨大。幾乎每次朋友聚會都會討論。有幾位力主判死刑,也有幾位認為對任何人都不應判處死刑,學法律的何帆一直沒有表態。

  問到我,我說:「死刑既然還沒廢除,就應該尊重現行法律,按現有的法條該判死刑就判死刑,不然談不上公正。」

  「父母送子自首,被告人又是獨子,你們是不是要考慮一下父母的感受?」何帆說,「中國自古有『存留養親』的傳統。比如,兄弟倆運輸毒品,論情節都可判處死刑,考慮到他們的父母還健在,這時是不是得考慮留一個?當然,『存留養親』也不能一概而論,如果兄弟倆把別人一家幾口都滅門了,還需要留一個嗎?……」

  大家都不認可:「你這個也太……司法彈性這麼大,還怎麼樹立權威啊?」

  我自覺還算客觀,覺得輿論中說的富二代、軍二代那些傳言都沒去考慮,也不贊成群眾去衝擊法院,只是就事論事。「我記得,刑法裡說,如果犯罪手段特別殘忍,後果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極大,就算自首,也不能考慮從輕,對吧?」

  他沉吟一下:「這個……算不算特別殘忍?」

  這次他被別人打斷了:「這還不算特別殘忍?這還不算社會危害極大?」

  「與蓄謀已久、精心策劃的殺人相比呢?」

  我按自己理解說:「故意殺人是針對特定對象的,我作為旁觀者並不用恐懼。但是掩人後殺人,人人都可能成為受害者,這就是社會危害性極大。」

  他笑:「這是你個人的感受。」

  我說:「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霍姆斯大法官不是說過麼,法律的生命不在於邏輯,而是經驗,經驗不就是人們的感受?」

  場上無話。

  又過了一會兒,話題轉到什麼樣的人可以減免死刑,有人舉了一個例子,說情殺就應該免死。

  諸人爭論,這位朋友請了兩位元女服務生進來,問她們:「如果一對情侶,男方出軌,在爭吵中女方失手殺死了他,這女人應該判死刑麼?」

  兩個姑娘互看一眼,說:「不應該。」

  他說:「看,這是共識。」

  兩個服務員轉身要走,何帆說:「等一下。」

  他說:「我也講個真實的情殺案子,一個男的極端不負責任,女朋友多次為他墮胎,女友第四次懷孕後,堅決要把孩子生下來,他不想結婚,就把女友殺死,連腹中孩子一起焚屍,你們兩位覺得應該殺麼?」

  兩個女孩幾乎同聲說:「當然應該殺。」

  「那到底情殺該不該免死呢?」何帆說,「我只是覺得,有時候,人們對事情的感受和判斷不同,跟講故事的方式有關。正義不能一概而論,只能在個案中實現。」

  二〇一一年六月七日,中午電視新聞,我聽到:「藥家鑫被執行死刑。」

  轉過身看電視時,穿著橫條紋T恤的藥家鑫,剃著平頭,狹長的臉,眼眉低掛,簽完死刑執行書,低頭被兩位戴著頭盔護具的法警押著離開。

  我看到這條新聞時,死刑巳經執行完畢。

  站在電視機前,心裡一片空蕩。

  判決詞裡寫:「該犯犯罪動機極其卑劣,手段特別殘忍,情節特別惡劣,後果特別嚴重,依法判處死刑。」

  這話是我引述過的,剝奪他生命曾經是我的意志,我的主張。那為什麼我會有這胸口惱人的空茫?

  我打開電腦,找到一張他的圖片,我從來沒認真地看過這張臉,藥家鑫,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名字,一段二十幾個字的事實。我對他只有最初知道這新聞時震驚與厭惡的情緒。

  看了一會兒,給老範發了一個短信:「看到新聞了麼?」她回了一個字:「唉。」

  當天的筆記裡我寫:「為什麼人聲稱追索公正,要求死亡,但死亡來到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滿足,也不是為它的殘酷而驚駭,而是一種空茫?它讓你意識到,剝奪生命是什麼意思?就是一切的發展,一切的可能,結束了。張妙死了,藥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結束了就過去了,那就是白白死了。」

  一個多月後,我們去了西安。

  張妙出事前數月,搬回了娘家,四壁空無一物,房間裡燈泡都沒有,衣物全火化了。

  她沒有單獨的遺照,只拍過一張班級集體照和一張幾個女孩的合影,她都站在最後一排,紮一個馬尾,黑衣,翻一個大白襯衣的領子,妹妹說她不愛說話,照片上不像別的姑娘勾肩搭背,背微微地窩著,雙手垂在兩側,帶著怯和厚道。笑起來有點抱歉的樣子。

  「小時候身體不好,住過好幾個月院。」關於女兒她父親說得最多的是「小時候給她吃的奶粉」。

  在農村,這些都是對娃的金貴。

  她初中退了學,一直打工,前些年,冇個在烤肉攤幫忙的小夥子喜歡過她,疊了五百二十一個幸運星給她,後來他出事判了刑,想見她一面,她沒去。但一直留著那些幸運星,用一個牙膏盒子封著,去世之後,外甥拿著玩,丟了一些,被打了一頓。

  她嫁人時,電視、影碟機都是借來的,在婆家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出事前出來打工,賣麻辣燙,想讓兩歲的兒子吃好穿好點。

  我在院子裡的時候,孩子也來了,嬉笑玩樂,我們買了玩具給他,他拿著偎到我懷裡「給你,摩托」,我笑:「寶貝,不是摩托,是奧特曼。」

  張妙父親緊緊地盯著孩子,偏過頭歎口氣,幾乎輕不可聞。

  她母親這兩年身體不好,出事後有些精神恍惚了,我們採訪父親時,聽到她在房間裡哭喊。

  我問她父親:「要不要勸一勸?」

  張妙父親黝黑的臉。瘦得像刀刻一樣,說:「不勸,這事沒法勸。」臉上是日夜錘打遍的無奈。我在那個哭聲裡坐不住,回頭對攝像說了一聲「我去看看」。她坐在裡屋的席子上哭喊:「媽給你做好了飯。你怎麼不回來吃……」我坐她身旁,也無法說什麼安慰,只能把手放在她的胳膊輕輕撫摸。

  藥家居住的社區是西安華山機械廠的宿舍,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修建,藥家鑫的父親藥慶衛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裡面套著一個白背心,站在樓下等著我們。他說一家人在這兒住了將近二十年。

  樓房沒有電梯,我們走上去,房間是水磨地,坐下去是硬的轉角沙發,廁所裡馬桶拉的繩子是壞的,用勺子盛水沖。

  藥家鑫的房間桌上,放著他十三四歲的照片,家裡沒有近幾年的照片,照片前面放著一副眼鏡,他在庭審的時候戴過,眼鏡邊上放著兩張濱崎步的專輯。

  藥慶衛說:「四十九天了……電腦沒停過,就放在那兒,一直放著他愛聽的歌,他說:『爸,你給我放那些歌,我聽一下就能回去。』」

  藥家鑫的床上換上了涼席,掛了蚊帳,他媽說:「夏天來了。我害怕蚊子咬著他。」她天天躺在兒子的床上睡覺,「我抱著他平時愛抱的那個玩具,那個狗熊,我都沒有捨得去洗,我就不想把他身上的氣味給洗掉。」

  藥慶衛說:「我在農村的時候,總聽說人死了以後家裡會有動靜。我以前特別怕這個動靜,現在特別希望有。其實有啥動靜,什麼動靜都沒有。」

  快到傍晚,客廳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他停了一下,說:「沒有,真的,人死如燈滅。」

  藥家鑫死後,藥慶衛開過一個微博,寫:「藥家鑫的事情上,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平時管教孩子過於嚴厲,令孩子在犯錯之後害怕面對,不懂處理,最終釀成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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