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看見 | 上頁 下頁
五九


  我想了想,換了一個問法:「那您的依據是什麼?」

  他說:「拍這個照片之前,專家組作過報告,說我們這兒是有華南虎的,所以總有人會拍到,不是周正龍就是李正龍、王正龍。」

  二〇〇七年七月六日,陝西省林業廳曾組織專家對二〇〇六年牽頭實施的《陝西華南虎調查報告》進行評審,專家們認定鎮坪縣仍有華南虎生存,只需要影像資料為證,就能申報建立華南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好吧,那就採訪專家組。

  專家組的王廷正組長在西安,他七十多歲了,高校教授,說當時論證會就在西安召開,專家沒有去鎮坪當地調查,鑒定的依據是省華南虎調查隊提供的疑似華南虎的腳印、虎爪印,以及當地群眾的反映。尋找這些腳印和虎爪印時有三位群眾作出了突出貢獻,三人中有周正龍。他被通報表彰,獎了一千元,採訪中他說過:「縣領導來過我家,鼓勵我如果將來能拍到華南虎照片,可以獎勵我一百萬。」

  鎮坪縣領導曾經拿這些腳印找中科院動物研究所的謝焱教授做過鑒定,我們電話採訪謝教授,她說當時已經明確告知對方,都是一些靈長類、熊類的腳印:「我們在東北地區有很多經驗,能夠非常明確地判斷,那個確實不是老虎腳印,老虎的腳印基本上是一個圓形的。」

  王組長堅持這是老虎的腳印。

  我在網上査詢過他的學術背景,他專業研究齧齒類動物,搜尋引擎查找他所發表的論文,主要有《豫西黃土高原農作區鼠類群落動態》、《棕色田鼠種群年齡的研究》,我問:「您有沒有發表過關於華南虎的論文?」

  「我沒寫這個。」

  「您有沒有在華南虎的基地作過專項研究?」

  「沒有。」

  「就是說您是在沒有研究過華南虎,也沒有實地考察的情況下,作出這個地方有華南虎的判斷的?」

  「只能是,根據我搞動物分類學,這個角度上我認為它應該是華南虎。」

  我們還査詢了其他幾位參與論證會專家的專業背景,發現都沒有大型獸類的研究方向。

  「您是研究田鼠的,劉教授主要是研究金絲猴的,還有一位許教授主要是研究魚的?」

  「對。」

  「聽上去這些跟華南虎差距都挺大的。」

  「人家要開鑒定會了,省上沒有研究這個的,他只能是找動物學工作者。」

  我問:「假如是一個關於田鼠的鑒定,可是由研究華南虎的專家來做,您覺得合適嗎?」

  老人家想了一會兒,說:「好像也不太合適。」

  老郝在邊上聽完整個採訪後,晚上跟我說:「你走得很遠。」

  「什麼意思?」

  「總是我們覺得可以了,你還要往裡走,而且走得很遠。」

  「你覺得我尖刻?」

  「倒不是。」

  「那是什麼……狠?」

  「哎對。」

  我明白她的意思,老教授滿頭白髮,在他家裡採訪時,給我們每人倒杯水,待人接物的柔和像我們自己家裡的長輩。採訪時,他神色裡的迷茫或者難堪,讓看的人心裡手下都會軟一下,想「那個問題還是別問了吧」,但我還是問下去了。

  我問老郝:「那你覺得我對他這個人有惡意麼?」

  「那倒沒有。」

  「哎,說真的,」我從床上爬起來正色問她,「我對人刻薄麼?」

  她「哼」一聲:「對女的還行。」

  「也不一定,我是個正直的人,你但凡有點錯兒,我都左思右想,鼓足勇氣跪諫。」

  「滾。」

  我又想了一會兒,對她說:「我沒想太好,但我感覺記者應該是對事苛刻,對人寬容,你說呢?」

  她又「哼」了一聲,算作贊同。

  省林業廳發佈照片後,已向國家林業局申報鎮坪華南虎保護區,我們去的時候,縣城裡已經掛上「野生華南虎保護區辦公室」的牌子。我們電話採訪了林業廳負責人孫廳長。

  「您覺得這個鑒定有公信力嗎?」我問。

  「比如說王廷正教授,他是我的老師,他搞了一輩子獸類,華南虎能不是獸類嗎?」

  我張嘴想問,沒插進去。

  他繼續說:「第二個的話呢,我覺得他們瞭解陝西的山水。」

  「他們也許熟悉陝西的山水,可是他們不熟悉華南虎啊。他們怎麼做這個鑒定呢?」

  他反問我:「那你認為我應該相信誰呢?」

  「在蘇州跟福建都有華南虎的繁殖基地,有很多人熟悉虎的習性。中科院也有十幾位研究大型貓科動物的專家,他們可能權威一些,你們有沒有想過邀請他們?」

  「我認為陝西的專家可以代表陝西的水準。」他說完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接到通知,華南虎事件不要再炒作。我打了個電話給梁主任:「我認為我們不是在炒作,是想認識淸楚問題。」

  梁主任沉吟一下,說你等等。

  他打電話紿主管的部門:「『新聞調査』有它一貫求實、負責的標準,讓她試一試吧。」又回電話對我說:「你們寫個文案。」

  晚上我想這文案怎麼寫,這期節目出發前,有人說:「這樣的題材太小了,一張照片的事兒,不值得用四十五分鐘的『新聞調查』去做。」這話讓我想起胡適。他本是寫《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學者,卻花了大量時間去考證《紅樓夢》、《水講傳》這種通俗小說。輿論責備他不務正業,他後來解釋:「我是要借這種人人知道的小說材料提倡一種方法……什麼東西,都要拿證據來,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這種方法可以打倒一切教條主義、肓目主義,可以不受人欺騙,不受人牽著鼻子走。」

  我原來覺得這句話並不高妙。

  這次調查,才理解他為什麼說「有了不肯放過一個塔真偽的思想習慣,方才敢疑上帝的有無」。

  我寫了一個文案給梁主任,開頭說:「照片的真假之爭,不僅事關技術,更是對事件各方科學精神的檢驗。」

  他看完說:「可以,蠻好。」

  我頭一回恨不得擁抱領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