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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在臺上沖我笑,說:「柴靜那時候總看到我憂鬱的樣子,不開心,但是她最近看到我,我很高興。」

  二〇〇二年時,他不大上「實話實說」了,有一些傳聞,說的人都欲言又止。有次大夥在食堂吃飯,他坐下自自然然地說「我的抑鬱症」,場面上靜得有點異樣。

  有天我坐在電腦前,辦公室門一響,小崔進來了。我很意外:「你找誰?」

  「找你。」他拉過一把藍布工作椅,坐我對面。

  我們對坐著聊天,同事路過說:「呵,真像調查的採訪。」

  這不像普通辦公室裡的閒談。他一句寒暄沒有,談的是都直見性命的事。這些話題我不陌生——讓人失望的現實,缺少良知,缺少希望,玦少堅守的人……這些話,很多人在攝像機的紅燈面前說,很多人在文章裡說,很多人在喝酒後說。他是在一個平凡的下午,坐在一個並不熟絡的同事面前談這些。他說話的樣子,就好像,就好像這些東西都是石頭一樣,死沉地壓著他,逼著他。

  我隱隱地有些不安。我只能對他說我們需要他,不是因為他有名,或是幽默,而是他代表著我心裡評論部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這是那塊牌子上「前衛」兩個字在我心裡的意義。姚大姐過來找我問個事,他立刻起身走了。

  臨走拉開門,又回身說了聲「謝謝」。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有點心酸。

  他說現在一遍遍看自己片子裡的這些抗戰老兵:「我每看這個,就覺得自己非常渺小,我們受那點委屈算個屁啊。這裡所有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家破人亡,多沉重的詞啊,對他們來說小意思。受盡委屈,有誤會,沒有錢,半輩子吃不飽飯,兒女找不到工作,女朋友被人撬走,鄰居一輩子在盯著你。當我每天看他們經歷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這個年齡經歷的所有事都特別淡。」

  看片會上,拍《我的團長我的團》的康洪雷坐在底下,他說拍該劇之前自己只知道抗戰時國民黨的將領杜聿明、孫立人,他們確實戰功赫赫,很有名,有文字記載。「可下面的士兵就沒有人知道了。我和蘭曉龍開車沿著昆明一路走,一個一個採訪,越瞭解渾身越顫慄,越顫慄就越想瞭解。」

  他拍《激情燃燒的歲月》之前,聽父親說了快五十年往事,每次回家都要說,採訪後,才發現這些國民黨老兵和他的父輩完全不一樣,「他們從來不說。越不說我越想知道,於是我們利用各種技巧,各種各樣的方式,一點點地知道。」

  採訪完,他和蘭曉龍回到酒店,相對號啕。「之後我們在想,哭什麼呢?是哭這些老兵壯麗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還是哭什麼?後來發現,我們哭我們自己的無知,自己的可憐。我們快五十歲了,中國抗戰這麼大塊波瀾壯闊的史實,你居然絲毫不知,你不可悲嗎?所以,就有了《我的團長我的團》。觀眾可以說好,可以說不好,但就我個人來說,我快五十的時候,做了《我的團長我的團》,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

  會上有觀眾發言,很動感情。

  小崔拿過話筒說了一句:「我想補充一點,我聽出一點危險。我不希望大家誤解這個片子,《我的抗戰》就是『我的抗戰』,是自己的敘述。你之前聽到的共產黨把日本打敗,還是國民黨把日本打敗,這個片子不負擔這個任務,不管這個事。如果你想聽我知道的宏觀敘述,那就是日本投降時,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感到很詭異。」

  他說不要以為《我的抗戰》是要翻案,沒有那個味道,他和他的團隊對結論沒有什麼興趣。「去採訪幾萬個人,多少多少個小時,去重新對歷史下一個結論,可能又會誤導一批人,我們不想幹這樣的事。我希望五六十年以後終於有一本被大家公認的書,不管它是宏觀敘述的還是細節敘述的,大家認為它是真實的。它在最後寫一句『本書部分資料取自崔永元《口述歷史》』,就行了,不要指望著我們這一代人因為這一點採訪能夠對歷史得出什麼結論,做不到。」

  陳虻某天在樓下碰到我,說:「我今天琢磨出來一句特別重要的話:要服務,不要表達。」

  這話沒頭沒腦,我也不知怎麼搭腔。

  他說剛才在講課,有個人問他:「我們這工作,如果只是記錄一個人的生活,跟著他走,我們自己的人生會不會沒有意義啊?」

  他生氣了:「他活著,他的存在要成了你表達思想的一個道具,他活著才沒有意義呢。別在生活裡找你想要的,要去感受生活裡發生的東西。」

  [文、]他說:「別瞧不上服務這兩個字,描述複雜比評論簡單難多了。」

  [人、]九六年他去日本考察時,曾與《朝日新聞》的人討論如何寫評論,對方說:「現在早過了我提供觀點讓別人讀的年代,我們只提供資訊,讓人們自己作是非對錯的判斷。」

  [書、]我找到一本書,是《朝日新聞》從一九八六年開始徵集的讀者來信,記錄普通國民對於二戰的回憶。

  [屋、]第一封信是六十六歲的熊田雅男寫的,「有人質問,當初你們為什麼沒有反對戰爭?我想,是因為國民已經被教育得對『上邊作出的決定』不抱懷疑。」當時還是少女的羽田廣子說:「我所知道的是日本人口增加,農村凋敝,甚至迫使和我一樣的少女賣身,讓我心痛不已。列強在離本國很遙遠的地方有很多殖民地,還有國際包圍圈的壓力,讓我這個小女孩也感到受到了欺侮,而五內如焚,不管是誰,都自然而然地認為只有戰爭才能解決問題。」

  一九三八年,孩子們都要學習武士道,年滿七歲,就要穿著黑色制服,背誦當時的兒歌「和大哥哥並肩坐,我今天上學堂感謝士兵,感謝士兵,他們為國戰鬥,戰鬥為國」,向被放在大門口中心位置的天皇照片行鞠躬禮。歷史課和德育課根據天皇的《教育敕語》,「忠誠是最高的美德」。

  當時小學三年級的古澤敦郎在信中回憶說:「市禮堂的柔道拳擊對抗賽,日本人與美國人對抗,從頭到尾,觀眾興奮不已,給柔道選手鼓勁,斥駡拳擊選手。最後,柔道選手取勝時,全場歡呼之聲鼎沸,接著放映電影,是『滿洲事變』的戰鬥場面,我軍佔領敵方的地盤,升起太陽旗,觀眾使勁鼓掌。」

  他說:「從小,我們對於日本在戰爭中獲勝,以及我們長大了就要當兵,沒有任何懷疑,為戰爭而生的日本人,就是這樣造就的。」

  直到一九八六年,六十三歲的岩浪安男仍然認為:「為了我國的安定,必須絕對保證我國在包括『滿洲國』在內的中國大陸的利益,如與英美妥協,等於將我國的未來聽任他們的安排。」

  他說:「我是被這樣教導的,我也相信這一點。」

  那麼,知識份子去了什麼地方?那些本來應該發出聲音和警示的人呢?

  日軍人侵華北日漸深人時,東京大學的校長和理學院的教授曾反對日語對華教學計畫,「不要再為了日本的利益去妨害支那人的生活」,但「隨著『跟上形勢』『整肅學風』的聲音,自由派教授一個個被解職,或者沉默下去」。

  一九二五年,《治安維持法》頒佈。員警面對「煽動」或是「不敬」,可以以極大的權力處置。一開始是不宣佈對軍隊與政府不利的消息,後來發展為對軍隊和政府有利的消息要大力宣傳。那些敢於堅持獨立性、發出不同聲音的報業成為受害者,一九三六年,暴徒襲擊《朝日新聞》,砸毀辦公室,記者因批評政府被騷擾和逮捕。

  之後,大眾傳媒上盛行的,是有獎徵集軍歌,和「為飛機捐款」的新聞。

  反對戰爭的人,被叫作「思想犯」和「非國民」。

  在七十四歲的稻永仁的信裡,他記錄一個當年的小學教師,因為這個罪名而遭逮捕,又被作為現役兵扔進軍隊,老兵和下士官「眼神中帶著對知識份子的反感,因為他是思想犯,非國民,軍隊會默許對這個人的半公開的暴力行為」。

  「他們先喊一聲『摘下眼鏡』,接著鐵拳打得他鼻青臉腫,滿嘴的牙都東倒西歪,第二天早上喝醬湯也鑽心的疼。再來,釘著三十六顆大頭釘的軍鞋、棍棒、木槍都成了打人的工具。用棍棒毆打臀部時,老兵讓新兵『間隔一字排開』,從頭打,打過一輪,解散,把他單獨留下,再打第二遍,連兩年兵齡的新兵也發瘋似的對他揮舞棍棒。

  「那時部隊在靠近中蘇東部邊境的老黑山露營,是國境線,有的士兵自殺了,有些人逃跑了,衛兵實彈上崗,他抱著短槍上崗時,也曾經有好幾次把槍口塞進嘴裡——但是,戰爭終究會結束,無論如何,也要看著和平和民主降臨這個國家,這個頑強的信念阻止他去死。」

  在信的末尾,稻永仁說:「這個人就是我,時間是一九三八年,離戰爭結束還有很長時間。」

  戰爭結束四十年後,《朝日新聞》徵集這些信件,很多人寫信給他們希望停止,「我們正在極力將過去忘掉」,「翻舊賬沒有一點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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